圖:四枚篆刻印稿:「嶺南客」(李賀忠刻,左上),「寄荃齋」(陳浩刻,右上),「青鳥賦」(鄭朝陽刻,左下),「胡不歸」(李澤潤刻,右下)。
我自幼喜歡印章,這麼說並非空口無憑,有兩件「物證」留存至今:一件是少年時寫的一張「書法」,被母親小心翼翼地保存下來,直到母親去世後,我才重新看到,驚奇地發現那上面竟然鈐着一方名章。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上小學時用肥皂刻的──那肥皂早已杳無蹤影,但彼時的「處女刻」竟還留下了印痕,何其難得也;另一件是一塊黃色長條狀石頭,上面有「侯軍」二字的淺淺刻痕,那是我的第一方自刻印章。我從未擁有過專業刻刀,這石章八成是我用鉛筆刀刻的,故而刀痕很淺,但線條還算爽利。這件「作品」我一直保存着,至今還珍藏在我的印盒裏,石頭的包漿已經很厚了。
有這兩件東西作證,足見我與印章還是很有「前緣」的。可惜,有緣未必成「眷屬」,只因後來移情別戀,迷上了書法;拜入師門後,書法老師並不治印;此後,十八歲就進報館當記者,整天忙得昏天黑地,別說治印了,連書法也顧不上了。就這樣,蹉跎歲月幾十年,我再也沒碰過刻刀。
不過,對篆刻藝術的愛好卻是刻進骨子裏的。有道是「有緣千里來相會」,誰能料到,我在年近花甲時,卻如靈光乍現,竟然鼓搗出一個「集印為詩」的新玩藝兒──以閒章的詞句為基本語言單位,重新排列組合,抒發自己當下的情感和意念,幻化為一首首新詩。這麼說不好理解,且舉例說明:集印詩「獨處忘言卧看山,青山問我幾時閒?長與東風約今日,不捨春風又一年。」這是我在臨退休時寫的,表達的是希望早點放歸江湖的期許之情。這首小詩用了六方印章,分別是「獨處」、「忘言卧看山」、「青山問我幾時閒」、「長與東風約今日」、「不捨」和「春風又一年」。所謂「集印詩」,就是這麼連綴演繹出來的。這些印文是從千百方印文中精挑細選,比對錘煉,組合成詩的。而這些印文,有些是出自我的印章收藏,有些是得自藝術界朋友的自用閒章,有些則是徵得印章收藏家的慨允,我去打來的印蛻……總之,每一枚皆來之不易。集印愈多,詞彙愈多,製作集印詩詞的空間就愈大,作品也就愈加豐富多彩……
這樣的新玩法,我孜孜矻矻作了十年,作出的集印詩詞少說也有一兩百首了。以這些作品為「母本」,深圳的兩位篆刻家陳浩和李賀忠還與我聯袂,先是於二○一三至二○一四年舉辦了「集印為詩」巡迴展(深圳、汕頭、包頭、天津、海寧);十年之後的二○二四年又舉辦了一次「集印十年」紀念巡迴展(深圳、德化、上饒、嘉興、海寧)……
這一路走南闖北,逶迤而行,所到之處,我竟然時常被不明真相的朋友們稱為「篆刻家」了。我起初還忙着解釋「我不是篆刻家,只是喜歡篆刻……」但,似乎並無效用。在人們的印象中,你都發明了「集印詩」,還搞了這麼多展覽,怎麼可能不會篆刻呢?遇到這種情況,我只能聽之任之了。
其實,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早就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說法,叫做「善書者不鑒,善鑒者不書」。清代袁穀芳曾直言:「天下有不習其事,而能言其義者乎?有之矣。卞和以識玉名,非以能雕琢玉名也;伯樂以識馬名,非以善馭名也。知畫者不必工於畫,知詩文者不必工於詩文。理之所通,以意悟之而已。」(引自《中國印論匯編》第八百六十一頁)這段話說得明明白白──善畫並非鑒賞繪畫之前提,善詩文也並非進行詩文品鑒的必備條件,關鍵只在於「意悟」二字。一個人懂得「意悟」且善於「意悟」,就能做到「理之所通」:以理鑒畫,以理品書,以理賞印,那你就是書畫印評鑒領域的卞和與伯樂。置諸現代,你就足以當得起「藝術評論家」的稱謂了。
由此看來,藝術創作與藝術鑒賞本是兩片水域,雖說互相交叉,渠聯溝通,但其實是兩種學問。可是近百年來,隨着西風東漸古風式微,這種傳統分工也逐漸淡化乃至消弭了。尤其鑒賞一門,好像越來越沒有獨立性。時常聽到這樣的質疑之聲:你都不會書法,還能批評書法的優劣?你不會畫畫,就不要亂指摘人家的畫作……言之鑿鑿,似是而非。殊不知,鑒賞與評論原本就是一項獨立於藝術創作外的學科。篆刻家與鑒賞家,互相依存,互為表裏── 就如同我並不操刀治印,卻完全可以鑒別印章的高低優劣,欣賞篆刻的美醜妍媸。當然,精於鑒別和欣賞尚屬鑒賞家的本業,倘若這個鑒賞家還喜歡寫詩,賞着賞着,驀然發現了印章中蘊涵的濃濃「詩意」,一步邁進這個宏大淵深的文學寶庫,那就來玩「集印為詩」吧──以我個人的沉浸式體驗而言,我與篆刻其實就是這樣一個從喜歡到欣賞,從欣賞到收藏,從收藏到發現,直至以「集印為詩」這種自創的藝術形式,打開印章中貯藏的文學寶藏的奇妙旅程。
篆刻從遠古走來,原本只是身份憑證,諸如皇帝璽印、各類官印乃至名章齋號等等。宋元以後,尤其是明清兩代,軟石被發現,使得文人們開始以刀為筆,揮灑治石,各騁才思,抒情言志,三言兩語,意蘊雋永,遂使閒章風行於世,絕妙好詞層出不窮。然而,從古至今,除實用功能和藝術鑒賞功能之外,蘊藏在閒章中的寶貴的文學資源,似乎一直未能得到深度開發和有效弘揚。無論印家還是藏家,大都只專注於刀法技法方寸之美,對篆刻的文學價值普遍認識不足,這豈不是太可惜了?故而,我在此倡言:珍視印章中的那一縷「詩意」。
作者簡介:侯軍,藝術評論家。已出版各類專著二十餘部,包括文學作品《青鳥賦》、《收藏記憶》、《雪霽》、《那些小人物》;藝術評論《東方既白》、《讀畫隨筆》、作家研究專著《報人孫犁》以及藝術家傳記散文集《孤獨的大師》、序跋集《守住寧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