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浙江縉雲仙都景區風景秀麗
天地至精之氣,結而為石。
縉雲山孤石干雲,高三百丈,黃帝煉丹於此。
石 上
1、
如果不是一場靈異事件,縉雲這塊挺天巨石,不會那麼出名。
唐天寶七年(公元七四八年),對李隆基來說,是一個快樂的年份,他龍心大悅,加封連連,隨侍左右的高力士,被封為驃騎大將軍,楊愛妃的三個姐姐,分別被封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貴妃的乾兒子安祿山,竟然賜丹書鐵券,他不知道,他的隨性,他的短視,為強盛的王朝埋下了不可逆轉的禍根。
又有喜事來了,處州刺史苗奉倩飛報:六月八日,我州李源溪上空,有彩雲飄起,覆蓋縉雲山獨峰之頂,雲中仙樂響亮,鸞鶴飛舞。不久,就聽那凸起的孤石上空,山呼萬歲者九,諸山皆有回應,從下午三點一直延續到晚上九點(自申至亥乃息)。音樂迷李隆基一聽急奏,大為驚嘆:如此美事,真乃我朝盛事,那裏是仙人薈萃之都也!於是親書「仙都」二字,宋代樂史的《太平寰宇記》和李昉的《太平御覽》,都記載了這件事。
有了李隆基的「仙都」御筆,建縣不久的縉雲(公元六九六年),和黃帝的關係,算是得到了官方認可。
2、
其實,縉雲是極有名的,因為它和黃帝緊密相連。
下面三種記載,都將意義指向了黃帝。
《左傳》文公十八年,說縉雲氏是黃帝時的官名:縉雲氏有不才子。—黃帝受命,有雲瑞,故以雲紀事,他置五官,春官為青雲,夏官為縉雲,秋官為白雲,冬官為黑雲,中官為黃雲。
唐代張守節的《史記正義》,則直接說縉雲氏就是黃帝:黃帝有熊國君,乃少典國君之次子,號曰有熊氏,又曰縉雲氏,又曰帝鴻氏,亦曰帝軒氏。
南朝劉宋裴駰的《史記集解》,又進一步考證了縉雲氏的姓:縉雲氏,姜姓也,炎帝之苗裔,黃帝時任縉雲之官也。
我更願意相信第一種說法的可能性。
這個號稱縉雲氏的官,或者這位官的後人,來到了南方括蒼山脈的縉雲,將黃帝的勢力擴張至此,並結合縉雲地理人文,製造了關於黃帝的所有傳說,縉雲縣城就叫五雲鎮,縉,赤色帛,五彩祥雲,一個很好的詮釋。
3、
如果沒有那塊頂天巨石,黃帝和縉雲仍然沒有太大的聯繫。
天地間,突地豎起了一塊聳天巨石,它是雲的根,靈氣的精華,猶如天柱,天下第一,高一百七十點八米,底部面積兩千四百六十八平方米,頂部面積七百一十平方米。神奇的是,頂部樹木茂盛,樹林間還有一個湖,水深數米。坐看人間萬事,仰望流雲星空,這樣一個與天相接的平台,自然應該是黃帝煉丹升天的極好場所了。
於是,與黃帝,與巨石,聯繫產生了,這裏,自春秋時期起,就與黃山、廬山並列,成為軒轅黃帝的三大行宮之一—三天子都,成為南方黃帝的祭祀中心。縉雲堂,就是江南人民最早祭祀黃帝的建築。李隆基題詞之後,縉雲堂索性直接改為「黃帝祠宇」了。
歷代文人對天下第一石,讚不絕口。魏晉南北朝時期,道教名士,葛洪,陸靜修,孫游越,陶弘景,徐則,等等,都在縉雲山中傳教,縉雲堂名氣極大。
山水詩鼻祖謝靈運,一見此石,從此心中念念不忘:漾百里之清潭,見千仞之孤石。歷古今而長在,經盛衰而不易(《歸途賦》);本文題記中的第二句,則出之他的《遊名山志》;他還在《山居賦》的自註中標記:方石,直上萬丈,下有長溪,亦是縉雲之流雲。
我的桐廬老鄉徐凝如此讚:
黃帝旌旗去不回,空餘片石碧崔嵬。有時風捲鼎湖浪,散作晴天雨點來。
徐詩的詩意廣闊,黃帝升天後,只留下「片石」,這巨石,在巨人眼裏,自然是小的片石了,但我最喜歡後面兩句,朗朗晴日,大風從頂峰吹過,湖中的水浪,會散作雨點紛紛飄下。多麼讓人歡喜的場景呀,童真,童趣,只不過,它是由縉雲山的風調皮搗蛋造成的。
4、
此刻,己亥三月初十日的下午,晴空高照,我佇立鼎湖峰下,我在等縉雲山的風,等它揮手落下的雨點。
此前的兩天時間,我已在心中和現場,試圖從一千個角度,觀察和想像這根擎天柱—鼎湖峰,為什麼會生長?頂上有什麼?柱石中心有多少隙縫?
站在朱潭山湖的丁步橋正中,水流急湍,昨天的雨下得挺猛,急流將雙眼晃得有點顫顫的,不能久視,正望前方,鼎湖峰就在眼前。它特立獨行,和群山格格不入,似乎伸手可攬,那光光的身子,頂上的樹林如同髮絲,總之,它像一根粗針,牢牢地釘在大地上,唯一的方法,用一隻手,裝做托住它的樣子,留下你的影像,如此而已。
在太極廣場,鼎湖峰則要低調許多,也許,它博大的胸懷,想讓身邊的三塊岩石,更加出彩一些。三岩石,也是三奇,左邊一塊,頂端長有一棵松樹,樹的造型,酷似漢字「華」,「華」通「花」,人們謂之「妙筆生花」;中間一塊,似天狗喘月;靠近鼎湖峰的右邊一塊,似貓頭鷹。三石各自向天,一個標準的「山」字,你,讀者,遊客,觀望者,都是人,加個單人旁,那麼,就是個工工整整的「仙」。李隆基沒到過現場,不過,他的「仙都」,似乎正巧合。
鼎湖峰下有好溪,它屬於甌江的上游支流,以前叫惡溪,險灘遍布,水勢湍急,段成式做處州刺史的時候,曾經對惡溪進行了大規模整治,惡溪就成好溪了。站在好溪的橋上,直面鼎湖峰,感覺它粗壯陽剛,鼎立如山,有一種大力士般穩定,陽光下,它的倒影映在溪面上,就在我眼皮底下。鼎湖峰上的白雲走得極慢,是那種無所事事的悠閒,鼎湖峰底部的水邊,有數粒小白點,那是遊人在戲水,石的巨大,人的渺小,竟是那麼的明顯。
黃帝祠中,瞻仰過黃帝,登上纜車,上步虛山頂,那裏有個亭子,正對着鼎湖峰,我要從另一個角度,平視它。
終於,它完全出現在我的對面了。頂上樹木森森,看不清是什麼樹,應該是一些平常樹種,驚奇鳥們的勤奮,是牠們的不倦行動,寸草不生的石頂,才有了如此的生機。鼎湖,看不見,它隱藏在樹林中,面積不會太大,湖有多深?水從哪裏來?自然是天水,獨峰上不會有泉。峰頂有野獸嗎?湖裏有魚嗎?一切,都讓人好奇,深深地好奇。
從前,有採藥人上去過,巨石的腰間及峰頂,說不定有珍貴的石斛。現代,有登山者上去過,據說是花了八個小時才攀上去的。石高任鳥飛,自然,飛鳥盡可以將它們當成樂園的。
峰頂上有什麼,猜也猜不透,也許,這就是鼎湖峰的神秘之處。空山新雨後,雲霧繚繞時,縉雲山,黃帝祠,令人萬般遐想。
石城,縉雲的另一個稱呼。
千岩競秀,重岩疊嶂,我想到了《石頭記》,想到了美猴王,想到了原始人汪洋恣肆的岩畫藝術。岩石,就是地球誕生的最初狀態。
小赤壁,婆媳岩,大肚岩,舅甥岩,縉雲那些大大小小的岩石,似乎都在各自訴說着千萬年的悠長故事。
畫 中
近雲麗舍,在仙都景區的入口處,臨溪背山,他們遞給我一間「早起」的房間,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安排,是想讓我早起去看景嗎?還是他們知道我有早起閱讀的習慣?
晚餐後,我和裘山山,在縉雲宣傳部潛春紅部長的陪同下,走溪邊綠道。
溪就是好溪。好溪連着段成式。
這些年,我一直沉浸在歷代筆記新說系列的寫作中,自然對段成式極為熟悉,段的文學成就巨大,他的詩,和李商隱、溫庭筠齊名,《全唐詩》就收錄其作品三十多首,他比別的文人更勝一籌的是,他還有一本筆記巨著,三十卷的《酉陽雜俎》,筆記中的翹楚。這書我至少讀過三遍,我將其當作天書,內容繁雜,包羅萬象,稱它是一本博物的文學的辭典,也不為過。
唐宣宗大中九年(公元八五五年),五十三歲的段成式,從京城長安到處州任刺史。此前,他應該已經完成了《酉陽雜俎》的寫作。有文學情懷的段,做事也挺有思路,他在處州最突出的政績,就是治理水患,興修水利。惡溪源出磐安的大盤山,段刺史科學決策,方案詳實,將水路疏浚和築壩開渠相結合,不僅水路成黃金運輸線,更使溪水澆灌大量農田,百姓受益一千多年。惡溪終成好溪。
我們走綠道,潛部長講綠道。縉雲的綠道建設,自三年前啟動以來,已經有景城綠道二十二公里,鄉村綠道五十二公里,山地綠道逾二百公里,我們走的這條仙都風情綠道,今年獲評浙江省十大最美綠道。
潛部長說,這條綠道一直走,直通縉雲縣城。晚風拂臉,空氣沁人心脾,兩邊時有鍛煉人群急急走過,跑過,他們都在吸氧,縉雲的平均負氧離子含量,每立方厘米高達四千六百個。
次日晨起,我和王必勝,又沿着小赤壁下的綠道去吸氧。右邊崖壁赭白相間,酷似長江赤壁,如焰火煉過,時有岩泉滴下,石壁上有不少苔鮮,有的小如豌豆,但都有濃濃綠意。六百五十米後,轉向大肚岩方向,一小女孩坐在綠道上,父親在拍照,女孩身後,紅藍黃三條直線伸向遠方。
綠道旁,好山腳下,有獨峰書院。南宋淳熙七年(公元一一八○年),大儒朱熹在此講學。出倪翁洞,有騎行驛站,右邊綠道旁,一大片草坪醒目,陽光正好,幾頂帳篷搭着,大人孩子追逐嬉鬧,風箏在藍天飛翔。
縉雲綠道,是縉雲的綠枝,有這樣一個比喻,我以為十分貼切:縉雲山是骨,好溪水是脈,以滿眼滿山的綠為底,王羲之、謝靈運、李白、白居易、段成式、李陽冰、朱熹、范成大、王十朋等歷代文人雅士抒寫縉雲,自然就是綠道的魂了。
由表到裏,如此底蘊深厚的綠道,也是千年時光的精神之道了。
由此及彼,我要去岩下了。 (未完待續)
.陸春祥
筆名陸布衣等,一級作家,浙江省作協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已出散文隨筆集《字字錦》《筆記的筆記》《連山》《而已》等二十種。作品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上海市優秀文學作品獎、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