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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海漫遊\她一生簡短,筆若刀鋒

時間:2019-05-13 03:17:16來源:大公報

  圖:奧康納對孔雀的鍾愛一生未變

  奧康納筆下的主人公,常常有着這樣那樣的病症或身體殘疾,如《救人就是救自己》中的獨臂人與智障少女,《善良的鄉下人》中失去一條腿的女博士,甚而《聖靈所宿之處》中的陰陽人。從這些被稱為南方哥德式小說的篇章中,你可以看到奧康納面向世界的不安全感,如此集中與粗暴地展現出來。對這些身體殘缺者,她的刻薄有如自戕。

  據幾曾看\作者:葛亮,小說家,學者。\著有《北鳶》《朱雀》《七聲》《戲年》《謎鴉》《浣熊》等。

  在美國南部的城市,和一位當地的作家提起了奧康納。當時只是為了找個話題,以使得氣氛稍為熱絡一些。就像在南美和一個路人談論阿言德一樣,是入境隨俗。他平淡地說,奧康納,可惜死得早。

  深受疾病折磨

  字面上理解,奧康納的一生,確實極其短暫。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生於美國佐治亞州,三十九歲時死於家族遺傳性的紅斑狼瘡。長期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下,宗教力量自然成為她的精神支柱。某種意義上說,疾病或許限制了她的寫作格局,傳記作家布拉德·古奇(Brad Gooch)稱她的生活經驗「圍着房子和雞窩」。她因此不可能如他的前輩如福克納,對美國南方呈現出史詩般的勾勒。她對福克納愛恨交加,多半也出於衷心的欣賞,卻難以望其項背。奧康納曾數次在訪談中援引後者的作品,可見一斑。她接近對方的方式,也表現為將福克納的某些經典長篇定義為短篇小說集,比如《在彌留之際》,顯然也出於其本人對短篇的鍾愛。事實上,美國南方的作家對彼此的評價的確極其微妙。奧康納不喜歡麥卡勒斯,也是出自本能的事實。大約因兩者齊名,同為女作家,寫作風格相似。並且皆為免疫性的疾病所困擾,壽數簡短。麥克勒斯罹患內風濕多年,在五十一歲撒手人寰。

  然而,在奧康納並不算傳奇的生命歷程中,有些重要意象,被放大並加以強調。像是一些定格的段落,成就了這位作家。當然,其中一些相關她個人的癖好。如養病期間她在佐治亞州的奶牛農場所飼養的孔雀,她所喜歡的樂隊「羅伊叔叔與紅溪牧童」(Uncle Roy and his Red Creek Wranglers),她總會不失時機地讓他們在小說中露個臉。當然更揮之不去的,是她自身的生命體認。其一是疾病所帶來的殘缺感。奧康納筆下的主人公,常常有着這樣那樣的病症或身體殘疾,如《救人就是救自己》中的獨臂人與智障少女,《善良的鄉下人》中失去一條腿的女博士,甚而《聖靈所宿之處》中的陰陽人。從這些被稱為南方哥德式小說的篇章中,你可以看到奧康納面向世界的不安全感,如此集中與粗暴地展現出來。對這些身體殘缺者,她的刻薄有如自戕。與此相關的,是她的作品中死亡意象的疊現。這些死亡多半與暴力相關,甚至於橫死。我首次讀奧康納時,震驚之餘,曾聯想到余華的《現實一種》,那種對死亡冰冷輕慢的毫不寬恕的態度。滅門、突如其來的槍殺、被拖拉機艙促輾過脊椎的屍身,紛至沓來。在出版了長篇《暴力奪取》後,《時代》周刊曾談及狼瘡對奧康納寫作的影響,導致了她本人的憤怒,亦無法否認此間的聯繫。當然與其經歷相關的,還有她對家庭母題的重視。儘管她對於「家」的詮釋,多半與溫暖無關。比如母女關係,母親的角色,往往是愚蠢、計算而自以為是的。

  擅長書寫惡行

  以上所談的種種,都可回到這本叫做《好人難尋》的小說集。奧康納曾因其暴得大名,甚而帶來「南方文學先知」的聲譽。對這本小說的評價,往往會聚焦在「邪惡」二字。就其行文而言,這是一種極易走火入魔的寫法。冷冽、乾脆,極少場景與人物的描寫,卻有着擲地有聲的節奏。她也因此受到過簡潔大師卡佛的稱讚。雖則這些文字背後,我總是看到一張陰鬱冷笑的臉,但仍覺得「邪惡」這個詞用得未免武斷。或許,這多少體現了對其閱讀感受無處安放的退而求其次。T·S·艾略特曾對友人談及奧康納,除了肯定其「奇異的天賦」外,也抱怨道「我的神經不夠堅強,實在承受不了太多這樣的攪擾。」不言而喻,奧康納鍾情於暴露人類的惡行,道德的淪喪與敗壞。然而,我更感興趣的,並非是所謂惡行本身,而是它得以釋放的土壤,即是「日常」。

  《好人難尋》一篇,故事脈絡頗為簡單。一個生活在佐治亞州的老太太與家人出遊,她在內心一直在鬧彆扭。家人計劃去佛羅里達旅遊,但是老太太更想去田納西走親戚。雖然她表面上妥協,但一路上都在和家人鬥智鬥勇。事實上,舉家出遊的溫馨感是讀者想像中的假象。她的四個家人,兒子與兒媳的冷漠成了她喋喋不休的背景;而孫子與孫女,則以熊孩子的面目出現。與她言語中的針鋒相對,卻有種令人悚然的成熟感。老太太是個貌似篤信的基督徒,她表面上的虔誠與瑣碎構成了這個篇小說的主調。與此同時,她是個內心戲很足的人。這些戲在日常的場景下,一點點釋放出她內心的「小惡」。當然她自己未意識到,這些會成為蝴蝶效應的毫末,導致舉家滅門的慘劇。小說開始不久,就談及她的虛榮。她在出行前精心地裝扮。「她穿一襲印着小白點的深藍色連衫裙,領口和袖口都滾着帶蕾絲的白色蟬翼紗,領口那兒還特意別一枝布做的紫羅蘭,裏頭暗藏一隻香囊。萬一發生車禍意外,過往行人看見她死在公路上,誰都能一眼認出她是位高貴的夫人。」 在路途中,談及她對種植園的回憶,她可以引經據典,用了「隨風而逝」來彰顯自己的品味。說起昔日的追求者蒂加登先生,稱他「是一位地道的紳士,『可口可樂』汽水一上市,就囤下它不少的股票。」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始終在感嘆「人心不古」,並以她膚淺的世故,稱讚一個陌生人「你是個好人」。因為她想要探訪少女時參觀過的種植園,出於一瞬的自私而撒了謊,並利用孫子的好奇與頑劣逼迫行程改道;又因為記憶的偏差心虛失措,導致了車禍。在發現自己沒有大礙,她立即告訴兒子自己受了內傷以逃避責任。你會發現,她的每一點微小的積惡,都來自於庸常。於無聲處聽驚雷。如同文中「每隔幾分鐘就讓自己的呼嚕聲擾醒一次」的細節,有種讓讀者難堪的感同身受。

  劉瑜談及漢娜‧阿倫特的專著《艾克曼在耶路撒冷》,涉獵了「惡的平庸」這個話題:「當一個惡行的鏈條足夠漫長,長到處在這個鏈條每一個環節的人都看不到這個鏈條的全貌時,這個鏈條上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有理由覺得自己無辜。」事實上,在一個人的行為鏈條上,我們也在不斷麻醉與寬恕着自己,構成了小惡的積以跬步。

  車禍後,老太太偶遇命案在逃犯「格格不入」(misfit)。她在一種荏弱而蒼白的邏輯加持之下,似乎理直氣壯面對這個普遍意義上的「惡人」。在「格格不入」依次槍殺了她的家人後,她仍絮絮叨叨地勸說其禱告,並且聲稱他「是個好人」,「要是你禱告的話,耶穌會幫你的。」而「格格不入」則稱「耶穌讓這個世界不平衡了」,繼而殺了她。

  與孔雀相伴一生

  布拉德‧古奇這位曾經攻讀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文學的專家覺得奧康納的小說也有「十三世紀」的特點:「粗俗的幽默,滴水怪獸似的臉孔和身軀,正面交鋒,暴力的威脅,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在恩典和意義推動的黑暗宇宙中對於靈性追求的一種微妙拉扯。」不難理解,奧康納的作品也因此受到指控,被某本天主教雜誌認定是「對《聖經》的粗暴否定」。奧康納自我辯護說,小說家「不應該為了迎合抽象的真理而去改變或扭曲現實」因此她聲稱:「我的小說的主題就是:上帝的恩惠出現在魔鬼操縱的領地。」而與之相關的天惠時刻(Moment of Grace),在奧康納筆下體現為「暴力具有一種奇異的功效,它能使我筆下的人物重新面對現實。」

  小說之外,我感興趣的是奧康納的一樁軼事。二○一五年六月五日,美國郵政署發行了一枚奧康納的紀念郵票。票面三盎司。郵票上是奧康納求學時的照片,身後是四根孔雀翎。奧康納對孔雀的鍾愛一生未變,甚至寫過一篇文章《百鳥之王》,講述她飼養孔雀的經歷。冥冥之間,這篇文章可尋見蛛絲馬跡,有關她寫作觀以及宗教觀的折射與譬喻。她在文章開頭說道:「我的追求,無論它事實上是什麼,都到孔雀為止。是本能,而不是知識,把我引向它們。」奧康納繁殖了一百多隻孔雀,但她的行為並未得到鄰里周遭的認同。「我發現,許多人天生就不能欣賞孔雀開屏的美景。有一兩次,他們問我,孔雀『有什麼用』—我沒有回答,這是個不值得回答的問題。」其間她也提到與一個賣籬笆樁的人的對話,後者說到因為家庭的厭惡,不得不殺掉了自己養的孔雀,並且存放在冰箱裏備食。奧康納問他味道如何。「也沒比任何別的雞強到哪裏去。」他說:「但是我寧可把牠們堆着吃,也不願意聽牠們叫。」 (文中小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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