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提到,《新奧爾良棉花交易所》一畫可算是竇加對「現代生活」的註解,那麼他後來鍾情於舞者主題,很可能是一種對「現代生存」的凝視。他一生創作的舞者作品超過一千五百幅,遠超其他主題。這不是偶然,而是一種內在焦慮的延伸。
在那個年代的巴黎芭蕾舞團,少女舞者多來自貧困家庭,她們的身體不只是藝術訓練的對象,更是階級與權力的現場。男人付費進入後台,決定誰能登台。例如在《星》(一八七九)一畫,舞台中央的年輕舞者身後,隱約站着一位黑衣男子,象徵了社會秩序的幽靈,也是舞者命運的仲裁者。在畫作裏,我們看到的不只是表演,更是幕後的緊繃與壓榨。
竇加當不了舞者的拯救者,但他的畫筆捕捉到了這種張力:那些低頭繫鞋帶的瞬間、那少女的舉手投足、那望向窗外的孤單。他描繪的,是舞者在演出前後的自我揭露。
這也正正是竇加與他那一代印象派不同的地方。他的畫總有一種距離感,不靠近,不觸碰,像一個冷眼旁觀的記錄者。他不浪漫化現代,也不英雄化現代。他筆下的女性,是真實生活裏的存在者,有倦意、有疲憊、有不甘。
對「生存」的敏銳,很可能來自竇加自身的痛。三十六歲那年,他的視力開始衰退,逐漸無法分辨色彩與光線。這對一個畫家而言,是殘酷的挑戰,而他則開始嘗試新的媒材,如版畫、雕塑、蠟筆畫。
同時,竇加的筆觸變得粗重、顏色更強烈。他甚至開始畫「看不清楚的東西」,像是洗澡的女人、鬥雞場的瞬間、妓院的背影。這些畫不再追求完美視覺,而是一種對失能的回應,一種對存在的緊握。
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裏,竇加愈來愈孤僻,不願與人交談,連雷諾阿都說:「我們一個個都離開他,最後我也無法留下來了。」
竇加終生未婚,沒有孩子,沒有留下可供後人緬懷的溫柔情史。他曾說:「藝術家應當獨處,他的私生活必須是未知的。」或許在他眼中,創作,就是一種不讓自己崩潰的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