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故鄉的祥雲。\作者供圖
從故鄉返京一周後,十月十七日下午,給保姆打電話,她正推媽媽出來曬太陽,媽媽今天狀態不錯。我馬上轉換成視頻,跟媽媽隔空面對面聊天。媽媽開心地叫着我的小名,說今天胃口好,中午吃了兩個小包子,半碗粥。早晨先吃了半碗糖粥;吃完還想吃,又吃了半碗鹽粥。
我一邊笑一邊幾乎落淚。我把臉側過去,免得母親看見我眼圈紅紅,聲音也有點哽咽,但我是高興的,我有意大聲說話,有意大聲笑,讓媽媽知道我有多開心,媽媽也笑。我看着熒幕上母親的笑容,一邊截屏,錄下母親的笑容。恨不能熒幕錄音錄影,留下這美好的二十三分鐘。
三天後,醫生發資訊說老人整體營養狀況比較差,血色素太低,白細胞一直高。姐姐也說母親吃不下東西,喝水都吐。保姆告訴,母親夜裏說夢話大叫我的小名……
我覺得母親在盼我回去。次日凌晨趕早班飛機,上午到家。
坐上飛機,我陷入一種很矛盾的心境:既牽掛母親,又怕見母親。每時每刻惦記母親怎麼樣了?能吃東西嗎?還吐嗎?夜裏想起母親也立刻醒來,心疼不已。怕見,是不敢看見母親衰弱的樣子,不敢看見母親難受的樣子。總是希望母親還像以前那樣健朗,總是想留住想像中母親好好的樣貌……想用一個美好的幻覺哄騙自己:母親好好的。
從機場打車直抵醫院。母親的樣貌與十幾天前大不同,躺在病床上,薄薄的小小的,極其瘦弱,臉頰也塌下去了,但依然乾淨清爽。見了我眼睛一亮,叫了我一聲,我使勁笑着,摸摸媽媽的頭髮,笑說自己如何拼車。母親聽着,也笑。
午飯間,表舅勸我做好思想準備……我默默流淚,不知該怎樣接受這一個殘酷的現實。
水一滴一滴潤、米湯一口兩口,水果只能粉碎榨汁……昔日堅強的母親,此時像嬰孩一樣脆弱,只能這樣一點一滴餵。
我們跟母親分享過去的照片,老照片用AI翻新,父親穿軍裝的、母親梳辮子的……當年的父母都好漂亮!母親微微笑着。這些年陪老媽跑了不少地方,九寨溝,重慶……七十五歲後,四次去新加坡、兩次去香港+澳門過冬,去過兩次美國、一次日本……我和母親在香港赤柱、橋咀洲、愉景灣看海,在九龍一百層樓上吃日料;二○一六年,外孫女送外婆八十大壽一個大禮:去夏威夷。民宿每天有成熟的木瓜隨便吃;母親生日那天,草坪的長桌擺着蛋糕,藍天白雲綠草如茵,母親雙手合十許願,幾隻大公雞一直在覬覦我們的吃食……幀幀美好,母親感嘆「真好啊!」母親記憶力驚人,每張照片在哪裏拍的,都記得清清楚楚。
母親最愛看小輩們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說孩子們小時候的趣事……
十月二十五日,母親出現心衰。我晚上留在醫院,同保姆兩人看護。媽媽幾次睜開眼睛,看看我,我說媽媽我在這兒陪您,母親微笑着點點頭。
其後,母親不時腿痛,嘔吐,膽汁都吐出來,無法進食……輸入脂肪乳後心率飆升至一百八,再度心衰;血壓飆高至一百七十八……我和姐姐每天二十四小時輪流守在床前。
狀態好的時候,母親用手捏了一下我的黃色毛衣袖子,說:這個花樣我會織。我原來想給菲菲寶寶織毛衣,現在看來,等不到了!
妹妹和小輩們陸續從各地趕回來。母親見了孫輩精神大好,跟他們聊啊聊,中氣十足,還想讓兩個外孫攙着走一走。
但母親的心率、血壓、體溫、疼痛……各項指標起起伏伏,各種難過時斷時續,精神時好時差。
十月三十一日晚上十點多,媽媽血壓突高。我們圍在母親床前,母親說:我要走了,回家!媽媽這輩子一無所有,留給你們的,只有品德,自強自立。你們,還有外孫外孫女,都很好!我們泣不成聲……
十一月二日早晨開始,母親像個孩子不停地想吃東西,披薩、海鮮麵湯、葡萄汁、荸薺、酒釀……每樣只是吮吮滋味,精神卻萎靡,不大說話。凌晨,我們圍着母親,母親眼睛都睜不開了,腦子依然十分清楚,挨個囑咐我們,問我「專欄寫完了嗎?」還問保姆「吃飯了嗎」「快睡覺去吧」──即使到了這時,母親還是操心着別人。
我們給母親播放她喜歡的笛子曲,母親合目微微笑着,說《姑蘇行》。我問:好聽嗎?母親微微點頭。雨後,桂樹飄香。剪下幾枝,插在房間,母親說真香!真好!
鳥語花香中,母親再一次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