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博物學家段成式在其筆記小說集《酉陽雜俎》卷六《寺塔記下》中講到長安宣陽坊靜域寺時,有以下文字:「院門裏面南壁,皇甫軫畫鬼神及雕形,勢若脫。軫與吳道玄同時,吳以其藝逼己,募人殺之。」段成式生年有疑,但他出生時吳道子至少已去世幾十年,鑒於唐朝的信息傳遞和保存效率,我想他這段稗官野史式的記載大有八卦之嫌疑,而無史實之佐證。正是因為這麼一條道聽途說的傳聞,吳道子就背上了因妒才而買兇殺人的惡名。站在吳道子的角度,這絕對是無妄之災,但看了羅周編劇的《六道圖》後,作為觀眾,我想這條記載至少激發創作者虛構出了這麼一齣驚心動魄的藝術家心路歷程大戲,這市井八卦也就上升到了啟發創作的高度上。
史無記載吳道子有《六道圖》,其名作《地獄變相》亦繪於長安景雲寺,而非慈恩寺。羅周的《六道圖》本質上是借吳道子之名,討論藝術家創作時的內心煎熬,劇情可以說純然是虛構的,史實只是依託,並不是劇本的重點。此吳道子是眾多藝術家的縮影,而非歷史上的吳道子本人,我認為這正是劇本的精妙之處。劇中吳道子的恩師盧罌公更無從考證,這是一個完全虛構的工具型人物。
藝術創作是創作者自己與自己的戰鬥,阻礙創作推進的往往是自己的認知與靈感限制,這種處於停滯狀態的痛苦是每一個藝術創作者都經歷過的。明明心中有一團火卻不知如何釋放出來,或者是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形式表達出來,瓶頸期的痛苦有時候真如在地獄中受煎熬般難受。
繪畫與文學創作有相通之處,創作者以己之所見來輔助所想,但創作未見之物時,該如何去體驗和虛構是一個難題。劇中取「地獄」為命題,令吳道子陷入靈感阻滯不前的境地,又設置盧罌公提及年輕畫師後來者居上的細節,激發出吳道子人性中的惡,從而將藝術創作的掙扎進一步推廣至人性善惡邊界的模糊性討論,讓劇本立意更上一層樓。
據說創造吳道子這個人物時,導演石小梅也一度陷入停滯,覺得自己無法把握住人物的心理動態,而這種創作的痛苦反而令她共情了吳道子,也令人物塑造進入了狀態。劇裏劇外相映照,也算一段捏戲的佳話了。
其實,《六道圖》中也有藝術與商業的衝突,我們需要把商業理解為生存的必須,而非簡單的盈利目標。皇帝是藝術贊助人一般的存在,當然這不僅涉及到金錢,還有不可違抗的無限權力壓頂,對藝術家的創作自然會產生極大的無形壓力。在這種壓力逼迫下,藝術家內心的掙扎和扭曲自然是其他壓力下難以企及的。正是在這樣的無解壓力逼迫下,吳道子因老師提及有才的年輕畫師(劇中無名)而心生嫉妒,任由老師飲下毒酒的選擇才具有更強的合理性。作為了解自己學生的老師,盧罌公口中所言的年輕畫家可能根本不存在,他只是想通過這一激將法,讓吳道子跨出親歷地獄獲得靈感的冒險一步。這是藝術家之間的惺惺相惜,與常人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