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軍轟炸啟德機場,香港保衛戰開始了。直到十二日才完全佔據了九龍半島,以尖沙咀半島酒店作為憲兵司令部。
油麻地寶慶戲院旁的山坡,成了日軍的屠場。每天都有許多被抓的「危險分子」,一車一車押送到這裏槍殺。附近居民一見押犯的卡車駛近,便關緊門窗,不敢窺望。但殺人的槍聲卻沒辦法關住,一聲聲傳遍街巷,震得人肝膽欲碎。日軍在路口設立崗卡,居民經過必須對哨兵鞠躬,否則就被拳打腳踢。任何時候,只要日軍一聲喝令,所有路上行走的人,都要立即蹲下,不得走動。一位母親背着小孩上街買菜,回來時遇上戒嚴,已經到家門口的對面了,卻不能過馬路,只能蹲在路邊。她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兒子,在對面看見母親,便跑出馬路迎接。婦人急忙起身擺手示意他回去,日軍竟然開槍射擊,母子三人當場斃命,橫屍街頭……九龍居民回憶:「當時深水埗至油麻地這段馬路,被殺害的居民不可勝計……到了晚上,住戶還不見家人回來,都憂心忡忡……」
日軍佔領九龍後,以山陵為陣地居高臨下,港島所有機關、住宅全部裸裎於日軍炮口之下,距離不過六七千米。薩空了記:「昨夜徹夜炮聲震天,聽說是日軍偷渡未果,今天早九時半起大炮戰。今天的炮聲比過去近,顯然是敵人的炮位已移至九龍,過去炮彈多以山上要塞炮台為目標,今日的炮彈已時時落在民眾聚居的區域。這樣連續不斷的炮聲賡持了二小時。」香港的守軍只有一萬多盟軍和中國義勇軍,而他們要面對的,是五萬精銳的海陸空日軍。
香港平民和滯留在此的國人同仇敵愾:「我們是決定能盡一分力量,便盡一分力量的,不必有什麼人要求。」(薩空了)油麻地小輪公司的十二艘輪船,全部鑿沉,以阻滯日軍登陸。華人名流在電台呼籲民眾堅守港島。曾任孫中山秘書的陳劍如,號召在港僑胞協助軍隊作戰。張愛玲在《燼餘錄》裏,以冷靜得近乎悲涼的筆調,描寫她在防空員崗位上的情形:「接連兩天我什麼都沒吃,飄飄然去上工。」「在炮火下我看完了《官場現形記》……一面看,一面擔心能夠不能夠容我看完。字印得極小,光線又不充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麼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堪比四行倉庫八百壯士的「沙頭角孤軍」,在廣州淪陷後重新合編,在四面受敵的情況下,五百多名中國官兵頑強抵抗,還組織過對橫崗日軍的夜襲。最後因寡不敵眾,傷患過多,撤入香港新界,被港英政府解除武裝,軟禁在九龍馬頭涌難民營和亞皆老街「孤軍營」。此刻編入義勇軍,守衛維多利亞城。
日軍一邊對港島進行密集空襲,一邊從各個方向渡海。港島的街道上,到處是排隊的人龍,買米的、買柴的、買船票的、上銀行提錢的,混亂的人潮填滿了大街小巷。
「這裏等船赴澳門的行列更長了,由永安碼頭一直排到長洲碼頭,至少有一個華里以上。同時我們還看到了買米的行列,比等船的更多……」(薩空了)
陳寅恪女兒流求記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變發生,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香港迅即被日軍佔領,一時社會秩序混亂,孤島上生活困難,交通阻斷,學校停課,商店閉門,人心焦慮不安。」
港島東的北角、柏架山,南部的淺水灣、赤柱、黃泥涌,西部的西高山、扯旗山,不計其數的炮彈在海上岸上山上爆炸,熊熊大火把維港映照得通紅,海面上浮滿了船隻殘骸和油污,塵煙如同黏稠的泥漿在天空翻滾攪動。守軍頑強抵抗,柏架山、黃泥涌峽、金督馳馬徑……都展開了短兵肉搏,守衛黃泥涌水庫的義勇軍第三連全部陣亡。
一九四一年聖誕節,香港淪陷。這場香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戰爭,歷時十八天,盟軍和義勇軍二千一百一十三人陣亡,二千三百人負傷,八千五百人被俘。日軍七百零六人陣亡,一千五百三十四人負傷。平民傷亡,難以統計。
三年零八個月的黑夜降臨了。
逃不出去的人,痛苦着,煎熬着,堅守着。許多名流英傑謹守春秋大義,踐行「不食周粟」之志,拒絕與日本人合作。日軍設宴邀請廣東著名報人李健兒(黑翁)出任報社編輯。李健兒狂飲酩酊,操起酒瓶擲向日本人,痛斥日軍侵華,然後從威靈頓街《華字日報》三樓縱身跳下,當場身亡,時年四十六歲。冼細柳撰文讚「為天下者不顧家,豈唯匹夫匹婦之仇、恥辱為勇之所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