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產品

首页 > 艺文 > 正文

七日談(廣東篇)/圍屋啟示錄:跨越八百年的宗族堡壘與文化記憶\梅 毅

時間:2025-05-15 05:02:06來源:大公报

  圖:香港粉嶺龍躍頭老圍。

  俯瞰或者遠眺,可以發現在香港摩天大樓的鋼鐵森林之外,新界那些青磚圍屋群,一直以沉默的姿態矗立,彷彿凝固的時光膠囊。這些由花崗岩基座、青磚高牆與鑊耳碉樓構成的堡壘,不僅是嶺南民居的獨特形態,更是中原文明與海洋文化碰撞交融的活態見證。從南宋末年的流徙烽煙,到明清時期的土客紛爭,再到現代都市中的文化孤島,香港圍屋,堪稱一部用磚石書寫的「東方塢堡史」。這種獨特建築所見證的,不僅是建築技藝的演進,更是一個族群在歷史夾縫中求存的智慧與韌性。

  圍屋的雛形,可追溯至東漢河洛地區的塢堡。塢堡,又稱塢壁。《資治通鑒》中註解其為:「城之小者曰塢。天下兵爭,聚眾築塢以自守。」也就是說,塢堡是一種集居住、防禦與生產於一體的莊園式建築。在那個硝煙四起的年代,中原豪族為抵禦戰亂,建造「城高池深、聚族而守」的塢堡莊園,如洛陽東部的百谷塢、女幾山下的雲中塢,等等。西晉永嘉之亂後,大批中原士族、百姓舉族南遷,由此,塢堡的建築技藝也被帶入贛閩粵山區。贛南的方圍、閩西的土樓、粵東的圍龍屋,雖形態各異,卻共享着塢堡「外牆厚逾一米、四角設炮樓」的防禦密碼。

  南宋末年(十三世紀中葉),為躲避蒙古鐵騎南下,大批中原漢人舉族南遷至嶺南。其中一支,是以客家人為主的移民潮,這些中原民眾沿着東江流域進入香港新界。彼時的香港新界尚屬邊陲荒蕪之地,但因其臨海的地理屏障與山林密布的天然防線,成為中原移民的避風港之一。客家人抵港初期,沿海沃土已被廣府族群佔據,無奈之餘,只能深入錦田、粉嶺等丘陵地帶,在濱海與山谷間開闢村落。為抵禦野獸侵襲與盜匪劫掠,他們以血緣為紐帶,「聚族而居,累世同堂」,在瘴癘之地開闢出最早的圍屋雛形──以祠堂為中心,房屋環列四周,外圍以竹籬或夯土牆圍護。

  香港新界背山面海的地理格局,既提供了魚鹽之利,同時也帶來了颱風、瘴癘與海盜威脅。明朝建立後,香港沿海地區在很長時間內成為倭寇與海盜的劫掠重鎮。洪武年間,張士誠殘部與倭寇劫掠珠江口,僅一四一四年就發生過十七次襲村事件。朝廷雖設「南頭寨」水師(今深圳南頭),但兵力薄弱,勝少敗多。為此,民間不得不設法自保。村民們大規模加築高牆、挖掘護城河,並增設鐵門與瞭望台。例如元朗吉慶圍以青磚砌築六米高牆,四角炮樓可架設炮台,牆基用花崗岩加固,形成「一村一要塞」的格局;粉嶺龍躍頭老圍更在圍牆正中建瞭望台,其東門鐵閘重達三百斤,需六人合力啟閉,形成「一圍抵千軍」的威懾力。此時的圍屋,已從家族聚居地演變為軍事要塞,牆體採用「金包銀」工藝(外層青磚、內層夯土),厚度可達一米,甚至可抵禦火器攻擊。

  清初,為斷絕沿海居民與台灣鄭氏的聯繫,朝廷於一六六一年頒布《遷海令》,強制沿海居民內遷五十里,香港一度淪為廢墟。至康熙八年(一六六九年)復界時,原住民十不存一。夾縫中求生存的客家人藉官方招墾之機,不斷從粵東、閩西遷入。這批新移民因語言、習俗差異,與原住民廣府人爆發衝突。後來,鶴山土人馮滾率眾劫掠客家村落雲鄉,客家人以曾大屋為據點反擊,雙方死傷逾千。此類械鬥持續至一八六七年,波及新安(今深圳)、東莞、新界等地,史稱「廣東土客大械鬥」。

  這場持續多年的「土客械鬥」,進一步推動圍屋防禦功能的極致化。本地圍開始加築外層青磚、內填碎石的「夾心牆」,圍牆加厚至五米。客家圍則發展出「圍門+護城河+炮樓」三重防禦體系。其中沙田曾大屋即為此類代表:花崗石基座上築可俯瞰整個沙田海的鑊耳碉堡,牆體開射擊孔,六千平方米空間內設一百零八間房、三十六口天井,其中有十二間橫屋外牆串聯,形成三百六十度射擊視野,四角碉堡儲存火藥,地窖暗藏逃生通道。這類高強度防禦性建築,通過高密度聚居與立體防禦,形成對本地圍的制衡。至嘉慶朝,新界一百三十一個村莊中,七十一處以「圍」命名,二十一處保留角樓,儼然微型軍事堡壘群。

  一八九八年《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簽訂後,新界圍村成為抗英前線。一八九九年四月,吉慶圍鄧氏族人以鐵門封鎖圍村,用土炮擊退英軍,直至圍城三十三天後彈盡糧絕。英軍得勝之後,拆除鐵門運往愛爾蘭,直至一九二四年經胡適等知識分子呼籲才歸還。當時,鐵門重裝儀式吸引萬人圍觀,《華字日報》稱之為「東方騎士精神的復活」。在這一時期,圍屋從實戰堡壘逐漸轉向文化象徵,鄧氏宗祠的盆菜宴、十年一度的太平清醮等宗祠活動,成為維繫宗族凝聚力的核心。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香港「新市鎮計劃」如推土機般輾過新界,吞噬大量圍村土地。元朗吉慶圍的護城河被填平改建停車場,粉嶺龍躍頭的炮樓坍塌於地產商的打樁機下。經年改造,迫使年輕一代遷離祖屋,圍村逐漸淪為「文化空殼」。一九七六年《古物及古蹟條例》頒布後,政府啟動系統性保護工作。一九九七年回歸之後,香港圍村保護工作日益完善,現存圍村約八十四處,其中五十七處保留圍牆,二十一處存有角樓。龍躍頭文物徑串聯五圍六村,麻笏圍門樓與老圍炮樓被列為古蹟。特區政府通過「活化歷史建築夥伴計劃」,將部分圍屋改造為文化體驗館,如曾大屋開設客家擂茶工作坊,將防禦碉樓轉化為非遺傳承空間。傳統習俗如六十年一度的上水圍太平清醮、正月十五盆菜宴仍得以延續,成為香港「活態文化遺產」的典範。

  從軍事堡壘到文化符號,圍屋不僅是建築遺產,更是香港多元文明碰撞的微縮劇場,見證了華夏文明的堅韌與變通。正如學者呂思勉所言:「圍村之存,非存於磚石,而存於血脈相連之宗族精神。」圍屋,不僅訴說着過去的生存智慧,更是在提醒着我們:真正的文化傳承,不在於復刻飛檐上的石雕紋樣,而在於守護那份「既開新田以安身,又築高牆以立命」的精神基因。

最新要聞

最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