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位於上環的香港中華基督教青年會。
香港上環的荷李活道,不僅賣收藏文玩寶物,其本身也是一處挖也挖不盡的尋味寶藏。
「從皇后大道中往山上走,也許你給弓弦巷和摩羅上街的小攤、穿得並不光鮮卻聚精會神在討價還價的人群吸引,停住了腳步,埋在某一個小堆中,出神聽他們怎樣用最粗卑的語言,說着一塊他們心愛的古雅玉器。然後,你再往樓梯街向上走,穿過荷李活道,再從文武廟旁邊經過,抬起頭來,就會看見一座紅磚塔,塔上嵌着『青年會』三個大字……其實,那不是塔,只是一大座紅磚房子的突出部分,它坐落在必列者士街五十一號……」作家小思這樣寫道。
這座中西元素糅合、紅磚綠瓦頂的小樓,掩映在一片現代摩天樓宇之間,並不顯得突兀。就像荷李活道這條街本身,新舊交糅,可是整條街「仍鎖纏着古老、歷史的氣味」,我總覺得這片街區最有老港味。曾經路過這座老樓,因其古雅的樣貌,走進去一探究竟,裏面是青少年服務中心,開設有各種興趣班之類的。
可惜那時我並不知道─九十八年前,魯迅來到香港,正是在這裏作了兩次演講。一九二七年的二月十八日午後至二十日清晨這兩天,成了香港文化史上重要的一筆。
此前,魯迅剛剛於一月中旬從廈門來到廣州,任中山大學教務主任兼文學系主任。此番來港,是先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是應香港青年會之邀(一說是以《大光報》名義邀請),作短暫講學。
近百年前早春二月的香港,正下着一場大雨。魯迅在許廣平陪同下,從廣州抵達香港。當時他們尚未結婚,還是一對戀人。
當時的香港,已被英國殖民統治多年,傳統文化與殖民文化交織,新文化思想的傳播受到諸多限制。
抵港當晚和次日(十九日)下午,香港都在雨中。魯迅作了兩次演講。先生演講的內容十分嚴肅,一篇題為《無聲的中國》,另一篇為《老調子已經唱完》。前者在當時的報紙上刊出了,後者因故沒有發表。在今人看來,文章「長是長了些,但現在讀起來,慢慢品味,不禁驚訝:文章不老。」
至於先生講了什麼,暫且按下再敘。當中的一些花絮頗為感人有趣。
有當時的聽眾後來寫文描述,「魯迅君演講的姿態,頗有崖岸自高的氣象,不作溫和的表情,大抵他是血性的人,所以所講的話都含有嚴肅之氣。」「這種神態,合於演講的姿態,可不深論,但是他所發揮的話確有意在言外之妙,這是很可喜的。」
「魯迅所穿的衣服,是愛國布袍,所穿的鞋,是中國式的布鞋,茸茸的鬚子,長長的頭毛,道貌盎然,活現一學者的容貌。觀其狀,頗如抱殘守缺的冬烘先生,決不是趨新一流。」「但他的言論,都是極端的趨新的。」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六日香港《文匯報》所載劉隨的文章回憶,魯迅兩次「演講時都穿着淺灰布長衫,腳上是陳嘉庚黑色帆布膠鞋,吸的是當時售價每包兩角的近於廉價的美麗牌香煙,煙嘴還是套上象牙的。」演講前在招待室裏,魯迅不停地一支接一支抽煙,「似乎由於要講話多時,非吸飽不可。」
我讀到這裏,不免猜測「陳嘉庚黑色帆布膠鞋」是什麼樣的?問DeepSeek,告訴是陳嘉庚先生在其創辦的工廠中生產的一款經典鞋款,帆布鞋面、橡膠鞋底,價格平民,在廈門華僑博物館、陳嘉庚紀念館有展品。
演講現場的氣氛相當熱烈,聽者約有五六百人,把基督教青年會的小禮堂擠得滿滿的。由於座位不夠,有些遲到者只好站着聽講。時人回憶,「以為當日聽眾和我表同情的必不少其人。我們從當日他演講到最興會淋漓之時,座眾的鼓掌聲裏,便可測知了。」
我有點好奇:這位傑出鄉賢一口濃重鄉音,香港的聽眾怎麼會聽得懂還掌聲頻頻呢?
時人記述,「由於魯迅是浙江紹興人,帶着濃厚的家鄉口音,話很不好懂。但許廣平翻譯得很好,活潑、傳神,所以聽眾精神非常集中專注,而且自始至終都情緒飽滿、熱烈。」「這回魯迅君演講,是得一位中山大學助教許廣平女士為他翻譯,許女士畢業於北大,對於國語,素是研究,故為他作舌人,勝任愉快。聽講的人很佩服她,感激她。」
作家小思感慨:「穿着淺灰色布長衫的中年人,用他濃厚的紹興鄉音向台下的人講話──台下,幾乎全是聽不懂他的話的香港人,靠着另一個人的翻譯,專注地聆聽……」
這個鄉音這樣說:「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欲要世界明白我們說話,用舊感情舊思想是不行的……」
魯迅的香港之行雖短暫,卻如同一束強光,穿透了當時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