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九三五年的國際飯店廣告(左)與二○二四年的國際飯店實景。\作者攝
我們都喜愛貝聿銘的建築,那麼貝聿銘喜愛哪些建築?
對於這個令人好奇的問題,貝聿銘給過一個答案:「上海國際飯店是我喜愛的建築。」他喜愛的建築肯定不止一座,但國際飯店的特殊意義在於它是貝聿銘喜愛的第一座建築,而且這座建築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讓少年貝聿銘立志要做一個建築師。
國際飯店的影響當然不止於此。它對上海的建築、經濟等方面都有過很大的影響。這座二十二層高的大樓於一九三四年建成,當年是上海乃至亞洲的最高建築。在它之前,上海的最高建築是十三層高的華懋飯店(今和平飯店)。由於華懋飯店的發展商是英籍富商沙遜(Victor Sassoon),而國際飯店的發展商是華人財團──四行儲蓄會,因此在上海人的眼中,國際飯店成為中國人勝過英國人的一個象徵。
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初的上海,國際飯店確實是一座令上海人驕傲的建築。除了它的屋頂比其他的大樓更高之外,它在建築技術上也更先進,在藝術風格上也更時尚、更摩登。在少年貝聿銘的眼中,外灘(今中山東一路)那些古典風格的建築代表上海的過去,而現代風格的國際飯店代表着未來。
不過,儘管這是一座代表未來的現代建築,但它的敘事方式仍借用了歷史主義的語言,例如,大樓立面上的壁柱從下通到上,強調垂直的線條;樓頂的八層做階梯式收進,並且有凸出的扶壁;大樓的外牆全部用深色的面磚裝飾……這些都是在模仿和暗示十九世紀哥德復興式建築的特點。這種把現代與歷史相結合的設計被稱為「藝術裝飾風格」。如果要更細緻地描述國際飯店的特徵,那麼可以稱之為「哥德式藝術裝飾風格」。
這種建築風格並非國際飯店獨創。上海還有兩座風格相同的、與國際飯店同期建造的大樓:漢彌爾登大樓(今福州大樓)和都城飯店(今新城飯店)。這種建築風格也非上海建築首創,而是受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美國摩天大樓的影響。
那麼,一種建築風格如何飄洋過海,從美國來到上海?實際上,它是一個關於文化飄移的故事,也是一個頗有上海歷史文化特色的故事。
在建築文化的飄移中,移民和建築師是兩種重要的媒介,而國際飯店的設計者──斯洛伐克裔建築師鄔達克(L. E. Hudec)身兼兩者。根據史料記載,在設計國際飯店之前,他曾去美國考察高層建築的設計和建造技術。那座給他靈感的建築原型很可能是紐約的美國散熱器公司大樓(American Radiator Building)。它於一九二四年建成,有二十三層(比國際飯店多一層)。它也是哥德式藝術裝飾風格,也有階梯式收進的頂層、深色的外牆和凸出的壁柱。它的建築師是雷蒙德.胡德(Raymond Hood)。他以設計高層建築聞名。芝加哥論壇報大樓、美國散熱器公司大樓、紐約每日新聞大樓、紐約洛克斐勒中心是其最著名的四個作品,也是美國摩天樓的典型代表作。鄔達克在美國考察時,一定會去看胡德的作品,因此,他的設計受胡德的影響乃是情理之中。
在前兩座摩天樓的設計中,胡德採用了哥德式藝術裝飾風格。後兩座摩天樓的設計則與前者不同,胡德擺脫了歷史主義的糾纏,採用了現代派的流線型藝術裝飾風格。不過,鄔達克去美國的時間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後期,那時候每日新聞大樓和洛克斐勒中心尚未開工,因此他只能看到芝加哥論壇報大樓和美國散熱器公司大樓。
鄔達克並非機械地照搬,而是在原型的基礎上做出創新。與美國散熱器公司大樓相比,他的設計更簡潔、更輕盈,而且外牆上沒有任何附加的裝飾。令我特別感興趣的是,鄔達克在大樓立面上用聯排窗形成橫線條的韻律,打破了摩天樓以及哥特風格強調豎線條的慣例。在當時這是大膽的、前衛的設計。
實際上,在國際飯店開工的那年(一九三一年),摩天樓的設計美學已發生變化。標誌這個變化的代表性建築是一九三○年建成的紐約克萊斯勒大樓(Chrysler Building)和一九三一年建成的紐約帝國大廈。它們的建築師拋棄了歷史主義的語言,而採用現代派的流線型設計來體現工業時代的機器美學。我相信,倘若上海國際飯店遲一兩年建,鄔達克的設計會更明快、更現代。
貝聿銘在晚年幾次提到鄔達克和國際飯店,可見受其影響之深。與鄔達克相似的是,貝聿銘也是移民建築師。他們既是文化的擺渡者,又是文化的漂泊者。這也許是貝聿銘對鄔達克產生共鳴的一個原因吧?比鄔達克幸運的是,貝聿銘受邀回到祖國,設計建成多座大型建築,完成了他年輕時的心願。
不過,有意思的是,雖然貝聿銘說他喜愛國際飯店,但在他設計的十幾座摩天樓中從未採用過類似的建築風格。這有什麼原因嗎?
如要詳細地探究原因,那可以寫成長篇大論。如果簡單地回答,則只需四個字:時代變了。當貝聿銘在一九三五年走進建築學院的大門時,世界建築正發生革命性的轉變。歷史主義和古典主義正在退場,而現代主義正走向舞台的中央。摩天樓不再需要用歷史的詞彙來裝飾自己,它可以創造新的、屬於自己的語言。
今天,作為一種建築風格,國際飯店已經過時了,但作為一個文化飄移的實例,它仍有很好的研究價值和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