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珍姐就在裏頭。」頭上包着巾的珍姐就在打紗機器前,側着頭瞧我們幾眼,大眼睛示意小孩子快點離開。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紡紗機器運作的情景。紡紗機器原來那麼巨型,吊鈎跟凹槽扣子之間的紗線,遠看如瀑布橫向飛動。廠房設在地下,幾台重型機器,轟轟嘈嘈,高分貝持續不斷,響聲震耳。那次我們在深水埗路邊走過,知道珍姐在打紗,幼稚地只想探探班,也不考慮到廠房重地不便參觀。雖然舉動很不懂事,然而門邊張望,卻窺見香港製衣業鼎盛年代的一抹光華。
珍姐是我家麻雀局常客,每周總來兩三趟,來時總是急急忙忙。在職婦女放工後又有一番忙碌,買菜、燒飯、洗碗……夠辛苦了,偏偏隨即趕來赴麻雀之約。從黃竹街尾來汝州街,一段路不長不短,再登上六樓,真折騰,怎麼能夠不遲到,又不露疲態,麻雀癮力量居然那麼大。
她已是四個孩子的媽媽了,年紀比同屋所有師奶都年輕一些,所以沒稱她為林師奶而稱珍姐。她個子特別小,雀友背後叫「矮仔珍」;她丈夫長得相當高,又說「電燈柱掛老鼠箱」,言語有欠忠厚,反映出雀局中人的文化水平與社交心態。
個子那麼小,難得精力旺盛,小皮球一樣彈彈跳跳。她嗓門洪亮,一說話就劈啦巴拉,爽快清楚,常常說到忘形就不自覺加上動作,內容一瀉直下,感情率直無遺。我這個小學生,只懂得欣賞學校裏穿長衫溫聲細氣的先生,兇巴巴的先生一律大聲,故而很怕嗓音大的,沒想到那一幕令我對珍姐的觀感改變了。原來她做了銀會,會頭逃之夭夭,一筆辛苦攢來的錢,「不是冤枉來,竟然冤枉去!」說到會頭竟是自己契娘,道:「唉,以後左手也信不過右手了!」兩掌攤開,莫可奈何,萬分懊悔,言語裏無一字詛咒。連自己親近信任的人也來騙財,她得到教訓,有了感悟,這個真不容易。她低起頭,察覺襯衫上黏了一二縷紗線線頭,便用拇指與食指拈起。其實她頭髮、襟前、褲管常黏着如絮的線頭,留下了職業的痕跡。過去打多少紗線才打到積蓄,將來又打多少才重新積聚?
可是雀局不容等待,誰耐煩聽你細說,麻雀從白鐵箱倒出來了,但見珍姐苦笑一下,便坐到麻雀枱,雙手交叉把麻雀推得均勻,接着大眼睛全神貫注在眼前十三隻麻雀,以及上下家對家的出牌了。雀友吆三喝四,牌起牌落,暫可忘憂。
同屋孩子稱讚珍姐煮麵特別好吃,有個禮拜天下午我居然大膽請她煮給我嘗嘗,她朗聲答應。嗒嗒扭開石油氣,水滾落麵,長筷子撥弄,把麵抽高再入水,倒入碗,瓦缽裏剔點豬油,加生抽熟油,撈幾撈,香氣噴噴的遞給我。豬油溶解了,麵條潤澤有光,油香四溢,我連忙道謝,她只說:「趁熱吃。」
好幾年後,珍姐忽然消失了似的,跟珍姐最熟的師奶吐出真相:「林生有事!」指指頭顱,「珍姐連工也辭了,二十四小時照顧,準時給林生吃藥,外出也寸步不離跟着,怕他錯蕩走失了。唉,真是好老婆,難為她。」林先生甚少來打牌,他長相敦厚,沉默寡言,看來不似受了重大打擊,怎麼會精神有問題呢?有什麼異常表現呢?難道是遺傳?政府診所一定會轉介精神科,按時服藥起碼可控制病情,不過,這種病最令人揪心。
師奶、母親與我去探望,他們住在大埔道與黃竹街交界,大埔道車馬喧鬧,黃竹街盡頭翠巒橫亙,鳥鳴上下,鬧市中難得怡人風景,最合靜養了。房間裏丁字型放了兩張碌架床,夫妻跟四個孩子也夠住,憑窗斜望,山色如黛,透着寧靜之美。林先生依舊安安靜靜,算不上呆滯,珍姐聲音支撐了大局。夫妻倆一高一矮,一動一靜,性情互補無間。尋常夫妻,焦慮困厄中,恩情更似紗線,綿密柔韌。
林先生痊癒後,珍姐轉型做陪月,事實上紡紗廠已經絕跡了。又幾年我家抽了居屋,離開了汝州街那唐樓,昔日來往的麻雀友不知不覺中疏淡了。後來聽聞珍姐患了癌症,療養中人更消瘦,再後來知道她在不至於太受折磨下去世了,可惜只有五十多。她走起路來彈跳力強,說起話來響亮清脆,做起事來風風火火,什麼都全情投入,生命力本是很強的,竟爾不享高壽。
日前路過大埔道與黃竹街接壤處,見青山依舊碧綠,翠色甚至比當年更濃,佇立良久不忍去。珍姐手腳麻利地給我煮豬油撈麵,汝州街那廚房滿布油煙,卻香氣瀰漫。人生相遇有其特定框框,正因環境湫隘,貧賤之交的況味油然而生,越久越陳。
逝者如斯,香江歲月,紡紗聲裏,人事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