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鉛筆發明於西歐，筆芯的主要成分是石墨和黏土。\資料圖片

　　假如，你有機會作一次星際旅行，在每立方米僅漂浮着一個原子的近乎絕對的真空，欣賞來自宇宙深處的燦爛光華。假如，你在一月下旬抵達北極點，獨立嶙峋浮冰之上，面對蒼茫寒清的靜寂。這時，你心有所思，要將瞬間的靈感記下，那麼，你手中所握之筆，應當防水、防潮，不怕宇宙射線、真空失重或極地低溫。於是，鋼筆、圓珠筆、中性筆，望而卻步，留下陪伴你的，是人生的第一種書寫工具：至為簡單、樸素、廉價卻可靠的木鉛筆。

　　小時候，你握着一截鉛筆頭，歪歪扭扭抄生字、做加減法。筆在紙面幾乎不可見的凹凸上，隨着輕微沙沙聲留下黑色的痕跡。筆尖寫禿了，就用小刀絲絲縷縷將筆芯附近的一段木桿削出光滑的圓錐形來，再將筆芯削尖。如今，筆筒中插滿了自動鉛筆、鋼筆、圓珠筆、中性筆，千山閱盡，你是否仍對木木訥訥的鉛筆情有獨鍾？閱讀紙張泛黃、散發着歲月氣味的舊書，像一九五七年版的羅素文集《Understanding History and Other Essays》，一九六五年版W.H.McNeill的世界通史《The Rise of the West》，用鉛筆在書頁上輕輕畫圈、畫線，留下只有自己才懂得的符號，古意盎然。木鉛筆不會跳字、斷墨，它的順滑保證了你的創意源源不斷地流淌。捏着圓形、三角形或六角形的筆桿，斟酌復斟酌，思量再思量，寫出、畫掉又擦掉，在塗塗寫寫的過程中，文章、設計圖漸漸成形。磨損的筆尖代表了你創造的活力和靈感的踴躍，簡單構築了複雜，樸素獻身於絢爛，廉價歸結於無價。你再三端詳手中這枝木鉛筆，感謝它在你身邊幾十年無言的支持。

　　童年，文具盒中常放有幾枝金魚牌鉛筆，還有碧綠塗漆、竹葉暗紋的「中華繪圖鉛筆」。來美國後發現木鉛筆大行其道，通常漆成不帶任何花紋的土黃色，最便宜的一種不到四美分一枝，大學生課堂筆記、考試都用它。比較好用的是Dixon Ticonderoga，這一品牌總令人想起美國獨立戰爭初期，華盛頓的麾下大將Henry Knox，他於隆冬時節，用牛車把從紐約州東北Fort Ticonderoga繳獲的六十噸火炮和其他武器運到近五百公里外的波士頓解圍。我還喜歡日本三菱9800鉛筆，買過一整盒。有位老友知道我愛鉛筆，逢年過節就送我節慶主題的鉛筆：St. Patrick's Day的綠色三葉草，復活節淡藍淡粉的兔子和彩蛋，萬聖節橙色的南瓜和黑色的小鬼，聖誕的馴鹿。我去休斯頓參觀太空中心，買了一枝長如手臂的鉛筆回贈：通體亮灰色，一端削尖可書寫，另一端彎彎折折，勾勒出一個騰飛的火箭輪廓。

　　因為鉛筆普及，公用卷筆刀也隨處可見。教室的牆上固定有一個大卷筆刀，筆插進去，握住手柄搖一搖，拿出來就是纖細秀麗的筆尖。辦公室有電動卷筆刀，經常發出暴力的吱嘎聲。但我仍喜歡傳統卷筆刀，小小一塊，輕輕轉出帶着裙邊的一環，比較容易控制削出的尖度。當手感滯澀，神思遲鈍，一如磨禿的筆尖時，慢慢削一削鉛筆，是競賽的中場休息，長跑的緩步暫歇，鏖戰的秣馬厲兵。有人不耐煩削鉛筆，其實它與鋼筆吸墨水、自動鉛筆加鉛芯、圓珠筆換筆芯一樣，只是你可以將筆尖雕琢成任意的形狀，讓它圓圓的以供大筆揮灑，尖尖的用來細細摹畫。多年來，我用的是一個小巧的明黃色鴨梨形卷筆刀，是我在香港街頭參加活動的贈品。

　　鉛筆發明於西歐。十九世紀上半葉，美國的鉛筆製造工藝遠遠落後於歐洲。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曾在家族的鉛筆廠打工，改進原料和技術，使梭羅鉛筆暢銷全國。這位喜歡在林間湖畔漫遊，留下四千多頁手稿的閒雲野鶴，日常的記錄工具很可能就是一枝木鉛筆。「我們必須每天都走出去，讓自己與大自然建立新的聯繫。」梭羅一八五六年底在日記裏寫道。鉛筆是他從自然找回人類內在神性的助手。在巴黎聖米歇爾廣場，年輕的海明威走進一家熟悉的咖啡館，「從上衣口袋取出一本筆記本和一枝鉛筆，就開始寫作。」《流動的盛宴》是他晚年的回憶，年輕時的清貧隔着時空都化作甜蜜。對海明威而言，筆記本、鉛筆、卷筆刀、大理石面的桌子、潔淨的環境加上運氣，就是所需的一切。「消耗七枝二號的硬鉛筆就是一天很好的工作。」這篇約二千字的文章，我特意用二號木鉛筆打草稿，寫完時筆尖尚未磨禿，其超強續航能力可見一斑。

　　鉛筆在任何街邊小店都能買到，它的廉價和常見換來的不應是輕視和隨意。它簡單、質樸，是從小到老陪伴我們學習、創造的良友。它的手感、色澤、圖案，帶給人難以言傳的快樂和慰藉。何況，物以稀為貴。鉛筆芯的主要成分是地球上司空見慣的石墨和黏土，石墨的同素異形體卻是地球含量僅有十萬分之一的金剛石（鑽石）。近年，天文學家已發現不止一顆「鑽石行星」，最近的一顆距地球四十光年，其上三分之一的物質是純鑽石。

　　所以，未來的人類或許可以通過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Kip Thorne設想的雙向「蟲洞」（wormhole）來到鑽石行星，送給鑽石星人一份大禮：鉛筆，並且告訴他們，這是最適合星際旅行的書寫工具。鑽石星人很開心，從此與地球人互通有無，一磅鑽石換一枝鉛筆。地球人從頭到腳都戴滿了鑽石，過足了鑽石癮，皆大歡喜，寰宇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