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卡佛短篇小說集《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資料圖片
美國作家卡佛(Raymond Carver)是極簡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也是我喜愛的短篇小說作家之一。簡潔,是卡佛小說的簽名,正如他的啟蒙老師嘉德納(John Gardner)所說「十五個字可以講清楚的就不會用二十個字」。後來,卡佛的編輯李許(Gordon Lish)又說,卡佛「能三個字講清楚的就連十五個字都不必」。
卡佛小說的極簡之美,當然不單單在於字數,而在於他文字的精、準、鋒利,他往往可以從容不迫地將深刻糾結的主題寫成乾乾淨淨的故事,就像他寫給村上春樹的一首詩《擲打》裏寫道:「我們談起痛苦與屈辱/你一再察覺/它們在我的小說裏出現,以及那些純屬機會/的元素,所有的這些/怎麼會變成書的暢銷數字」,卡佛就這樣(跟村上春樹一樣)將人生的一個又一個的痛,寫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暢銷小說,其中一篇談到愛情,正是大名鼎鼎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當》的故事結構簡單,敘事者「我」和妻子勞拉,與朋友梅爾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特芮飯前聚會,「圍坐在梅爾家的餐桌旁喝杜松子酒」,「杜松子酒和奎寧水被不停地傳來傳去,不知怎麼的,就談到愛情這個話題上來了」。他們四人喝到半醉,談到愛情,卻是談到彼此的分歧。
特芮率先提起她的前度,「說在梅爾之前和她住在一起的那個男人非常愛她,愛到想殺死她」,而這裏的「殺死」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傷害,是真正的暴力。這惹來了特芮丈夫梅爾的不快:
「我的天哪,別犯傻了。那不是愛,你知道這個。」梅爾說,「我不知道你該叫它什麼,但你絕對不能把它叫作愛情。」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認為那就是愛情。」特芮說。
梅爾激烈地提出反對,卻得不到特芮的認同,而有趣的是,特芮也沒有要梅爾認同她對愛情的定義,她只想梅爾明白愛情的多樣性,她說:「這是我對你的唯一請求。他愛我的方式和你的不一樣。這不是我要說的。但他愛我,你能同意這一點,是吧?」作為現任丈夫的梅爾,能夠「同意這一點」嗎?他不置可否,卻說起了另一件事,而這樣貌似無關的突然轉折是卡佛的拿手好戲。
梅爾是一名心臟科醫生,他說到一件在急症室遇到的事。話說,有一對七十多歲的夫妻因為嚴重車禍意外而送院,命懸一線,「遍體鱗傷,多處骨折,內傷,大出血,挫傷,撕裂傷。」梅爾好不容易救活了他們,而梅爾發現,當丈夫醒過來的時候,「即使在得知他妻子會活下來後,他的情緒仍舊很低落」,為什麼呢?
原來,「不是這場事故讓他傷心,而是因為他從眼洞裏看不見她,他說那才是他悲傷的原因」,梅爾進一步解釋就:「我告訴你們,這個男人的心碎了,因為他不能轉動他那該死的頭來看他那該死的老婆。」這裏的「該死」是粗鄙的助語詞,而不是說這對夫妻真的該死,同時,這也反映了溫文爾雅的醫生梅爾真的喝醉了。
所以,當他們談論愛情時,他們在談論什麼?他們在討論「被愛」。特芮遇上了「愛到想殺死她」的暴力男,而感受到「被愛」(當然,家暴是絕對的錯,無論肢體上的,還是言語上的);車禍後活過來的老先生之所以沮喪,在於他無法讓老太太感受到「被愛」的支持。這讓人想起刻在卡佛墓碑上的詩,出自他自己手筆,題為《晚期斷章》:
你是否得到
你人生所期望的?
我得到了。
你想得到什麼?
稱自己為摯愛,感受到我自己
被世上所愛。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往往談論的是「自己」,是自己如何得到「被愛」的感覺(而非如何愛人),而如果《當》這個短篇還有什麼更多的教育意義的話,大概就是:情侶之間,務必不要在酒醉時談論愛情。
話說回來,卡佛酗酒多年,直至四十歲時,他終於覺悟酒精帶來的各種行為與健康的問題。為了多活幾年,他決定戒酒。他成功了,真的多活了幾年,只是忘了同時要戒煙,終於因肺癌而於五十之齡早逝。死前,卡佛急忙與伴侶補辦了一場婚禮,願當時的他有濃濃地感受到他想談論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