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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K人與事/赤柱老人/厲 放

時間:2020-06-30 04:24:12來源:大公報

  圖:赤柱灣風光/資料圖片

  認識Mr. Fan(姓樊,他的外國客人都叫他Mr. Fan)超過二十年了。他家五代世居赤柱,眼見這個曾經偏冷生僻的小漁村、監獄之地成為旅遊熱點。

  Mr. Fan在「八間屋」對面的海岬處有一個大大的船塢。一塊碩大的氈布頂棚下是他的工作間,海灘上躺着一隻木船。這是他家五代人的家傳活計:手工造船(木製帆船)。在我認識Mr. Fan時,他已從造船變成修船。他說香港回歸後,英國人走了,需要手工製船的客人也沒有了,因此,家傳五代的活計到了他是最後一位(子女都有工作,但不再與船相關)。

  每次去赤柱,我都會去Mr. Fan的工作間看看,坐坐,飲一杯,聊上幾句。說是工作「間」,其實是除了一面院牆,左右臨街,正面朝海敞開式作坊。靠牆的一面是樊婆婆的一個小「供台」,下有一張大圓桌。無論寒暑春秋,Mr. Fan總是馬上從冰箱裏取出一盒「檸檬茶」遞給我。樊婆婆走過來,拉着我的手寒暄幾句家常,必定要說的一句是「仔仔長大好多」,說的是我兒子,從幼童看着他長成少年。

  坐在圓桌旁,聽他告訴我當年躲日機轟炸,全村人都湧向村裏唯一的廟裏,一顆炸彈下來,在古廟外面爆炸,廟塌了一角,全村人性命都保住了,是神靈護佑。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

  老人口中的古廟,是現在位於赤柱大街的天后廟,已建有六百多年歷史,屬香港歷史最悠久的天后廟之一。廟內存有一鑄於乾隆年代的古鐘,記載了昔日建廟的經過。更特別的是還有一張老虎皮,在赤柱還是人煙稀少的小漁村時,確有老虎出沒。據說這隻老虎是一九四二年由錫克教警員射殺的,懸掛了那麼多年,布滿了歷史的塵埃。

  老人口中的「躲轟炸」,是香港在二戰中的一個小小註腳,透視着歷史的真實和沉痛。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香港保衛戰爆發,駐港英軍最後據點就在赤柱炮台,其炮火令日軍傷亡嚴重。但是,戰到二十五日,港島大部分防線均告失守,唯當時赤柱守軍仍能防禦外敵。正當赤柱守軍與日軍對峙,香港總督楊慕琦已在九龍半島酒店內下令投降。當時駐守赤柱的東旅華里士準將未能確定投降令之真偽,直到二十六日華里士確認總督投降令後才投降,赤柱炮台遂被日軍佔用。

  有幾次去看望Mr. Fan,他帶我們去吃飯。跟着他避開喧囂的遊客,順着石階上爬,下行,來到坐着街坊四鄰的茶餐廳。這種吃着家常飯,價格公道,老闆、夥計、食客都是面熟的餐廳,在香港也是漸行漸少了。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坐在這裏的「村民」好似兩個世界。曾經的赤柱灣不過是個漁港,由於有大量外國人居住,華洋雜處,加上赤柱灣風光明媚,漸漸成為一個著名旅遊點。煽情一點的,把赤柱列為到香港必遊之地。

  赤柱,從冷僻到熱點,好像和Mr. Fan沒有關係,他還是兢兢業業,「餐風宿露」地整日和幾隻「舊船」打交道,他只有一個助手。從我認識Mr. Fan那天起,他都是一臉風吹日曬的古銅色,身體硬朗。他的一雙手,因為常年幹木匠活,粗糙但有力,十個手指,有些明顯留有傷痕。每次見面,他總要和我丈夫說一番他正在修理的帆船。

  Mr. Fan的手藝是人皆稱道的。在香港的sailing(帆船)圈,說起Mr. Fan,無論國籍、文化、語言多麼天差地別,對老人的讚譽卻是難得的一致。如果誰不知道Mr. Fan,只能說明這人太「資淺」。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許多年,在我不定期的拜訪中,偶爾丈夫某天在某遊艇會的船塢看見了Mr. Fan的「匯報」中,我對他升起了越來越大的敬佩之意。從年幼學徒到耄耋之年,用一生的時光守望着家族五代人傳承的手藝。他知道,這是他所能做的、最後一代人的執著和堅持。

  但是,不知是哪一次探望,我看見走路慢了下來,頭髮稀疏、花白,脫落了牙齒,臉上布滿老人斑的Mr. Fan。即使這樣,他還在工作,還在把一艘艘的帆船整舊如新,把它們送入大海,揚帆遠航。那鼓起的風帆,承載着老人一生一世的祝願。

  二○一八年十月的一天,我去赤柱,照例去看望Mr. Fan。他告訴我:今年退休了,船也不修了,他屬馬,這年正好八十八。我一時語塞,那年我和丈夫做東,請了幾位朋友為Mr. Fan 八十大壽慶生,仿若就在昨天。

  我回過神說:「我們拍張照吧」,他微笑着走到陽光下,攏了一下滿頭的銀髮,我看到每一根髮絲都習染着歲月的秋霜,沁入了歷史的落痕,透澈皎潔。樊婆婆走路也有些顫巍,趕忙過來拉住我的手「你要常來呀」。往年春節,我們都會收到樊婆婆用木頭燒製的年糕,去年也是最後一次了,老人說年紀大了,做不動了。

  離開Mr. Fan,走在赤柱大街上,遊客比肩接踵,異常喧騰。回望西北角海岸的一隅船塢,剛經歷了超強颱風(山竹,二○一八年九月)肆虐,殘留着創傷和凌亂,靜默無語,就像一頁歷史悄然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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