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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談(廣東篇)/遂使身後名,與茶相終始\侯 軍

時間:2025-09-13 05:01:25來源:大公报

  圖:茶藝師倒茶。/新華社

  明崇禎十一年(一六三八年),四十一歲的張岱(字宗子,號陶庵)專程來到南京桃葉渡,拜訪茶人閔汶水。這個閔汶水時年七十,人稱閔老子,玩茶玩到聲名遠播,以致浙江紹興的超級茶迷張宗子不惜遠道來訪,只為喝上一口閔老子的好茶。閔老子起初並不待見這個不速之客,兩度把他晾在家裏,故意外出「避見」。當其第二次返家時,卻見張岱還賴在家裏沒走,便不客氣地直問:「客尚在耶?客在奚為者?」張岱也直言不諱:「慕汶老久,今日不暢飲汶老茶,決不去!」

  世上固然有閔汶水這麼牛的茶人,但像張宗子這麼牛的茶客,大概也罕見矣。最終,這一對牛人品了彼時極為名貴且極為稀缺的羅岕茶。嚴格說來,這個品茶過程宛如一場「考試」,在閔老子不斷挖坑誤導之下,張岱不惟準確說出了這是什麼茶,而且明確嘗出第一泡是秋茶,第二泡才是春茶,甚至嘗出泡茶所用的水是惠泉水,並迫使閔汶水向他揭秘了自家保存惠泉的秘法。最終,閔汶水徹底服了:「予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遂與這位年輕茶客訂了交。

  這段鬥茶佳話,後來被張岱寫成一篇題為《閔老子茶》的短文,收在其名著《陶庵夢憶》中。此時的張宗子已親歷了明朝的覆亡和家族的破敗,飽經人生的大顛躓大跌宕大逆境,其生活境遇亦一落千丈,形同天壤。恰如他在《陶庵夢憶.自序》中所說:「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往日的歡愉和難忘的映像,還在眼前不停地閃現,他在衣食不繼的落魄中,要靠一次次循環往復地回憶當年來苦度光陰。於是,他又想起了閔汶水,想起了平生喝過的那些極品好茶,想起了與他直接相關的那些名茶和名泉,若日鑄、蘭雪、羅岕;若禊泉、惠泉、陽和泉……

  張岱不諱言自己年輕時是個紈絝子弟,極愛奢華,玩心忒盛,舉凡雅的琴棋書畫,俗的吃喝玩樂,他是無所不愛、無所不能甚至無所不精,尤其痴迷於「茶淫橘虐,書蠹詩魔」。這個「茶淫」的自謂,在他的《琅嬛文集》中也曾見過,題為《閔汶水茶》的七言古詩中,頭一句就是「十載茶淫徒苦刻,說向餘人人不識。」

  依我的理解,所謂「茶淫」,大抵是指愛茶以至成癖,嗜茶深度上癮,茶渴不可遏制,無茶無法呼吸的痴迷狀態。通讀張岱的文集詩集,品茶論茶詠茶讚茶的文字,比比皆是。在《陶庵夢憶》中,除了寫到閔老子茶,還寫了他以松蘿之法烘焙日鑄茶,創造出一種新的「蘭雪茶」的傳奇故事;還寫到他發現禊泉,以茶試水的經過,精細到「試茶,茶香發。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氣方盡」的地步;他還將出自紹興陽和嶺的玉帶泉,改名為「陽和泉」,只因陽和嶺上有他家的祖墳;他還給一個開茶館的「好事者」,寫過一篇文采飛揚的《鬥茶檄》,並取米南宮「茶甘露有兄」的詩意,為茶館命名為「露兄」……可見五十歲前的張宗子,是何等的恃才傲物,「裘馬輕狂」了。

  然而,無情的命運將他從錦衣玉食、遊戲人間的雲端,拋向國破家亡、隱循山林的谷底。晚年張宗子,不得不為全家的生計而操心竭力,不得不去學種菜、學擔糞、學舂米,學各種以前不屑一顧的營生。在飢餓面前,他不得不收斂起文人的清高,寫信給遠方的友人借錢買米——「赤手支貧已十年,今年夏五更顛連。……白衣籬下承垂問,增我山廚幾日煙。」(《夏飢,祁奕遠貸金糴米》)他想起當年自家門前車水馬龍的舊景,不禁喟然自嘆:「交情不必問新陳,肯到柴門有幾人?」

  即便生活如此困頓,他還是茶渴難耐。偶與老友相聚,喝上一盞好茶,也要興奮地寫入詩中——「亂後弟兄原再世,遠歸老友勝新歡。放言不過談風月,煮茗真如齅蕙蘭。」(《快園小酌》)飢餓難耐時,他想像着:「茗來稍解渴,琴在可移情。」然而,此時的張宗子已經買不起茶了——那日,他忽於市面上見到了日鑄茶,頓時憶起當年曾以松蘿之法,新創「蘭雪茶」的往事。如今,好茶擺在眼前,卻無錢品嘗,只能聞聞茶香,其內心苦況,情何以堪?他只能在歸家之後,寫成一首五言長詩,傾訴心曲,詩題則直書其事。《見日鑄佳茶不能買,齅之而已》詩云:「憶余少年時,死心究茶理。辨析入精微,身在水火裏。日鑄製佳茶,蘭雪名以起。烹瀹恐不倫,乃為著茶史。遂使身後名,與茶相終始。今經喪亂餘,斷炊已四祀。庚寅三月間,不圖復見此。瀹水辨槍旂,色香一何似。盈觔索千錢,囊澀只空紙。輾轉更躊躇,攘臂走階址。意殊不能割,齅之而已矣。嗟余家已亡,雖生亦如死。前身愛清華,事事求其美。今乃對佳茶,見獵又心喜。象箸與玉杯,長此安窮已?學取蔡君謨,此心不可侈。」(《琅嬛文集》)

  這首詩堪稱古今詠茶詩詞之絕響,非「茶淫」張宗子者,誰能寫得出如此精深的行家之言、深情之語、悲切之辭?而非落難之後的張宗子,又怎麼能寫出如此直質如此真率如此剴切的茶詩呢?愛茶如命的張宗子,單憑這首古今罕見的茶詩,亦足以「遂使身後名,與茶相終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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