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神花園一隅

　　門臉不太起眼。水泥柱頭中間兩扇鐵門大開，橫着擋車木桿。右柱頂部是「675號巨鹿路」的金色門牌，下面懸掛「上海作家協會」的白底黑字木招牌。門右牆上掛着《收穫》、《上海文學》、《萌芽》、《思南文學選刊》四種雜誌編輯部的名號，「新概念作文大賽工作委員會」，「上海文學發展基金會」也在此掛牌。左手小鐵門通到傳達室。右邊小鐵門上掛着「花園單位」和「作家書店」兩塊牌子。果不其然，大門再往右就是作家書店的兩開門面，告示欄裏張貼今年「上海寫作計劃」十位外國駐市作家在滬兩月期間的活動一覽表。

　　從大門往裏看，一道圓拱門連着右邊的小樓，左邊翠竹森森，綠樹婆娑，假山矗立。走近才發現共三個拱門，兩兩相對、連貫前後院，另一個在右手邊，通到樓內。樓道有點昏暗，一樓似乎是個餐廳，裏面熙熙攘攘都是捧着金屬托盤排隊的人。沿着一頭寬、一頭窄的螺旋樓梯盤旋而上，左手可見水晶吊燈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經二樓到三樓，每個辦公室門口都堆放着一摞摞還沒拆封的書籍雜誌。《上海文學》編輯部有好幾張辦公桌，每張桌上堆滿了書籍、文具。陽光從頭上小窗照進室內，我無端有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之感。上海作協我是第一次來。本為研究中國創意寫作的教學來做訪談。意外之喜，不僅有幸品嘗了「內部午餐」，還參觀了建成於一九三一年，俗稱「愛神花園」的歷史建築。

　　我校退休的歷史教授謝正光曾和康奈爾大學歷史教授柯克蘭（Sherman Cochran）合作，於二○一三年通過哈佛大學出版社發表了《上海劉家》（The Lius of Shanghai）一書，聚焦中國近代著名實業家劉鴻生與家人的大量私人信件。《上海文學》所在的小洋樓是劉鴻生弟弟兼合夥人劉吉生的故居。他為慶祝妻子陳定貞四十歲生日，聘請匈牙利建築大師、曾設計上海國際飯店、大光明電影院的鄥達克，花二十萬銀元（當時上海人均消費每月五元），耗時五年，建成眼前這座意大利文藝復興風格的小樓。

　　劉氏兄弟都是教會大學聖約翰大學的畢業生，喝過「洋墨水」，做生意長袖善舞，與國民政府的軍政高官也交情匪淺。但劉鴻生的正室葉素貞是文盲，劉、葉聯姻更多出於家族聯手的需求。而劉吉生與太太青梅竹馬，恩愛情篤，所以有不惜巨資為妻子慶生建樓的豪舉。此處舊稱「愛神花園」，不光是因為伉儷情深的傳說，更因為花園裏一座噴泉雕塑。

　　「普敘赫噴泉」位於庭院的中軸線上。噴泉中央的金色柱頭撐起一個水盤，水盤上大理石雕刻的普敘赫亭亭玉立，羅衫半褪，仰頭回眸，將要入浴。她腳下有四個小天使摟抱、騎乘小魚，憨態可掬。魚嘴裏噴出的水柱射到雕像上，落入水盤，再流進水池。普敘赫（Psyche）今譯普賽克，是羅馬公主、小愛神丘比特的凡人妻子。因為丘比特之母、美神和愛神維納斯嫉妒她的美貌，讓兒子去加害，不想兩人墮入愛河，歷盡考驗，終成眷屬，她最終被封為靈魂女神。如今英文裏說到心理、精神還用psyche這個詞。據說鄥達克一直希望能通過設計家居展示建築理念，劉吉生為他提供了機會。他又傾慕劉氏夫妻的愛情，自己出資從意大利定製了這座雕塑放到花園中，用西方經典愛情故事紀念中國的恩愛夫妻。花園內另有花壇、草坪、太湖石、葡萄架、石椅等配置。

　　正對雕塑的是帶凹槽的愛奧尼克柱式兩層門廊，第二層有弧形陽台，鑄鐵花飾欄杆上刻有KSL字樣，這是劉吉生英文名字的縮寫，當年陳定貞特地讓鄥達克做的。從東邊拱門進入門廊，迎面是劉家舉行大型宴會或舞會的主廳，當初東為客廳，西為餐廳，配有廚房、洗手間。二樓有卧室、起居室和書房，三樓是卧房，四樓是儲藏室。住宅配置鍋爐房，供應暖氣和熱水。每層樓設兩個衛生間，衛浴一應俱全。

　　被採訪對象好客，邀請我去一樓餐廳享用員工的工作午餐。菜式挺豐富，素菜包括臭豆腐、捲心菜、涼拌海帶和冬瓜湯，葷菜有紅燒大排或鴨肉，另有米飯兩種和酸奶。服務阿姨在金屬托盤中舀上各色素菜，葷菜選一種。大客廳當年有精緻的柚木拼花地板，全柚木裝飾的牆壁，拱形頂棚上有鎦金花雕飾，這些我無緣得見。但在從前客人休息的北側間用餐，小方桌上都鋪着雪白桌布。編輯們三兩成群，輕聲細語，邊吃邊談，自覺也提高了格調。

　　劉家傭人當初都住在主樓背面、北面臨街的二層輔樓上，下為汽車間。此樓現在已闢為作家書店。一樓賣書，二樓是咖啡廳和閱覽室，裏面有不少作家的贈書，僅供展覽。其餘書籍開架，有中國作家的作品，也有翻譯的外國文學，為顧客閱讀、工作提供了清靜幽雅的場所。

　　昔日愛情已成傳說。普賽克有知，大概會高興舊居能為今時的作家文人提供靈魂的衝擊、創作的靈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