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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故里三分鐘\段懷清

時間:2018-12-27 08:46:26來源:大公報

  山東曲阜是孔子的故里\資料圖片

  京滬高鐵「和諧號」從上海虹橋站出發,經過蘇州北、無錫南、鎮江南、南京南站後,從武勝關大橋過長江,算是到了江北。但無論是在江北人眼裏,抑或是在北方人眼裏,這裏的江北,大概還算不上北方─離真正的北方還遠着呢。

  高鐵從上海一路到南京,各站點之間的行駛時間,大多在一二十分鐘之間。過了武勝關大橋後到滁州,行駛時間一下子拉長了。

  一路窗外的自然景觀,與之前的江南各地亦明顯不同。山滑水潤的感觀,一下子轉換到了連綿的丘陵、山坡下的旱地。最明顯的是田與地的差別─進入到滁州地界,地裏多種玉米,尚未割倒清理的秸稈,仍嚴嚴實實地鋪呈在平緩的地裏,一眼望過去,密不透風。

  這種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雙重分界,在美國作家賽珍珠的《大地》中,有比現代中國文學文本更早的敘述:江北農民王龍和他的妻子阿蘭,為逃避饑荒,從宿州一路南下,當他們眼前的景物逐漸清朗水潤起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聞到了稻花米香,還有白花花的江河魚……他們跟隨着江北飢民,步行乞討到了長江北岸,而對岸的江南,在他們的心目中,那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是天堂。

  當然,無論是《大地》時候的江南,甚至於今天已經快速發展變化了的江南,都不是所謂的天堂。而真正距離天堂不遠的,大概並不是江對岸的江南,而是滁州過去之後車行近一小時的曲阜─那是中國歷史上的聖人故里。

  但我沒有想到,「和諧號」在這裏只停三分鐘。當時我並沒有在座位上,而是靠在車門口,透過門上的小窗口,眺望着遠近的一切,不時有一種時空穿越的玄幻感。

  曲阜,不僅是孔子生長的地方,也是他最終的安息之地。而望着窗外這遠遠近近的土地、樹木,還有地裏高低齊整的秸稈,我腦子裏所浮現出來的,並不是孔子那萬世師表的聖人形象(儘管在高鐵站台的廣告牌上,就有孔子和他的弟子們的群像),而是在猜想,孔子當年這曲阜的土地上主食的食物是什麼。

  歷史文獻顯示,今天曲阜廣泛種植的玉米,大概是十五世紀左右才傳入中土的。當然對此亦有另外的說法。但無論如何,在今天的曲阜人以玉米、小麥等為主食之前,孔子的日常所食,竟然成為二千多年之後依靠在車窗邊的我揮之不去的好奇。《論語》中記錄了不少孔子對於飲食起居的言論,但其中直接言明其日常所食所飲者甚為罕見。

  今天我們能夠了解到的,多為孔子在飲食方面疏淡自處的超然態度與聖人風度。他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學而」);他又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里仁」);他還說,「飯疏食(粗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述而」)。

  當然,不少人大概是從後面這句話中,領略到孔子安貧樂道但又自強不息的君子修為與志向的,「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在回也!」(「雍也」)。

  而我當時之所以腦子裏糾纏在孔子當年的飲食上面,是因為正巧火車上服務員在叫售快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這種日常生活條件與環境,偶爾或短期處之,或許也算不得什麼。不過孔子所關注的,是處之者主體的因應態度與內在自我的精神狀態,「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好一個「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與《論語》中有關孔子食與飲方面的文字相比,《禮記》中的相關文字內容,儘管豐富得多,卻更像是飲食衛生健康方面的條例說明,雖然有不少倒是頗合現代飲食衛生標準及健康理念,文字上卻過於理性而呆板,讀之不親,不像《論語》中孔子講飲食,多關涉個人內在的憂樂,也便容易激發起後來者的種種好奇與興趣。

  大概多少與這種好奇與興趣有關吧,一八七三年,即將從香港返回英國的傳教士─漢學家理雅各,約了好友艾約瑟,一道北上,既是去「朝聖」,也是去向中國告別─之前他在中國(主要在香港)宣教、治學、居住已經三十餘年。此行計劃遊覽拜謁的五處「景點」,包括天壇、長城、明陵、泰山,以及聖人故里曲阜。

  理雅各選擇曲阜作為他的中國之行的告別對象,並不讓人感到奇怪,儘管他的這一選擇,後來多少還是在傳教士團契當中給他招惹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

  而在理雅各的聖人故里的旅行日記中,最讓我驚訝的,是下面這些文字:一八七三年五月十七日。下午我們經過一個村子旁邊的時候,見到一片罌粟地。這就是說,人們正在到處栽種罌粟。路邊有些老人表達了他們的懊悔,說他們的下一代,肯定會在吸食鴉片的習慣當中長大。想到我們不僅將我們的鴉片強加給中國,而且我們還將引導中國人自己來種植鴉片,這真讓人感到悲哀。

  這種帶有感情的文字,在理雅各敘述他參拜孔林甚至在孔子墓前的經過的段落中並沒有。這也不難理解,理雅各有理雅各的難處─他可以反省甚至批評英國政府的對華政策,包括某些商業機構為了逐利不惜「傷天害理」的舉動,但讓他哪怕是在日記這種私密性較強的文本中「公開地」表示對於中國聖人的敬仰,以及對於基督教的懷疑或者迷惑,這仍然是一個挑戰。

  但理雅各還是用一種特殊的、理雅各式的方式,表達了他對孔聖人、聖人故里以及聖人文化傳統的當下處境的種種思考:

  昨天,我獲知我們的兩個車伕──推車人──都姓孔,是孔子的後人。其中一個五十四歲,應當幹輕鬆一點的活兒的,但他很矍鑠而且盡心。另一個不到三十歲,是一個不錯的勤快青年。他們都自然地具有比其他人優秀的品質,但他們都完全是文盲。

  這讓我不禁想到,我們這些蠻夷之人,將被聖人之後用手推車推着穿越中國。這一顯赫世家,竟然聽憑自己的後代像其他中國人一樣淪落成為文盲。

  理雅各可能未必完全清楚,在中國的禮制文化傳統中,傳嫡不傳庶、傳長不傳幼的陳陳相因,也不一定了解世家旁支的現實處境及後世命運。但聖人之後淪落為文盲,即便是他們有着優秀的品質,而且都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還是讓理雅各這位西方世界第一位近乎完整地翻譯完成「儒家經典」的漢學家、牛津大學中文系的創系講座教授感到驚訝和困擾。

  這樣的困擾,在我若干年前有機會去聖人故里旅行之時卻並沒有感受到。如今想來,之所以沒有感受到,大概跟我缺乏理雅各當時那種「獨特」的文化身份與觀察視角有關吧。

  那是一次團體旅行,一幫在濟南開完會的專家學者,結伴前來拜謁聖人故里。這也是我第一次置身於聖人之鄉,腳踏着或許當年聖人走過的塵土道路,一步步地走進聖人府邸,拜謁聖人陵墓。但不知道究竟因為什麼,我此行回來之後未著一字記錄,倒是理雅各當年在孔林的文字記錄,讓我還有機會再次憶起那次聖人故里之行:

  前行半英里許,我們看到了環抱着「孔林」的圍牆,這裏是孔聖人及其後裔的墓園……從這裏到聖人自己的墓地,並不很遠。進到墓地,我們面前延伸着一條寬大的林蔭道,答曰有三十英尺寬,一里左右長,兩邊栽種着優質柏樹。

  我站在聖人墓上堆起的土堆上面……孔子墓前兩邊,是他的兒子和孫子的墓,還有《中庸》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子思之墓。

  並不令人奇怪驚訝的是,理雅各隻字未提他在孔子墓前的所思所感,這當然不是一個正常現象。但理雅各就這樣不言不語地離開了孔子墓,離開了孔林,也離開了聖人故里……

  幾年前,當我翻譯到理雅各的上述日記時,心中怦然有所動,還一時在電腦前有些恍惚,默默之間,心無所思,亦無所想。

  讓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從北京返回上海,從北京南站一路南下飛奔的「復興號」,中途卻只經停濟南西和南京南兩站。兩天之前,當我搭乘「和諧號」從上海一路北上的時候,在聖人故里還曾經有三分鐘的停留;而現在搭乘「復興號」返程之時,竟然是從聖人故里飛快駛過,呼嘯而去。

  我也就這樣從聖人故里呼嘯而過,臨窗回首一探,惟見高鐵站台上巨大的廣告牌上聖人的影像,只是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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