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沉默》改編自日本小說

　　馬田史高西斯（Martin Scorsese）多年來都想將日本小說《沉默》（Silence）改編成電影，其超過四分一世紀的夙願終於在李安的協助下實現，台灣的郊外及海岸美景，替代了原著的日本九州，這是一個葡萄牙傳教士在十七世紀的日本，被迫放棄信仰的故事。\劉偉霖

　　年輕葡萄牙耶穌會神父Rodrigues，由安德魯嘉菲（Andrew Garfield）飾演，從歐洲來到澳門，追查由里安尼遜（Liam Neeson）飾演的恩師Fereira的下落。Fereira去了日本傳教，其時日本已禁止天主教，Fereira寫過幾封信，敘述他在日本犯險，接觸日本信眾後，他便不知所終。Rodrigues和另一位年輕神父Garupe拒絕相信Fereira已經叛教，在一名輾轉到了澳門的日本農民吉次郎（窪塚洋介飾演）的協助下，偷渡到日本。

　　Rodrigues的出現，令眾多暗中信教的農民重燃希望。吉次郎更通知了其他村落的村民，讓他們去找兩位神父。原來吉次郎本身曾是教徒，但整條村的村民被官府捉拿時，他因怕死而叛教，做了「踏繪」，即用腳踩刻有耶穌或聖母的銅版，以示自己不信教，吉次郎的家人拒絕叛教，結果在他面前被燒死，他也離開日本，流落澳門。Rodrigues及Garupe在日本很快便被官府發現，村民被捕，拒絕叛教的更被處死。吉次郎以三百塊銀的代價出賣Rodrigues，後者被押至長崎，被官府要求叛教。他無語問蒼天：上帝為何沉默？

　　經歷叛教痛

　　《沉默》早在一九七一年已被篠田正浩拍成同名電影，這個版本面世不夠二十年，史高西斯就想拍自己的版本，顯然就是不信服篠田的版本。其實在篠田版面世時，就已經被人批評和原著相差甚遠。電影版的劇本名義上是由篠田及原作者遠藤周作一起撰寫，但篠田排第一位，而且身為導演，應該可以有更大的決定權。所以無論是史高西斯或者任何人想再拍一次，舊版不跟原著就是最佳的理由。

　　記得幾年前筆者學日文時，看過原文原著，才看篠田的版本，那時對篠田版非常失望。因為原著大部分篇幅是由Rodrigues以第一身寫成，從書的一開始，Rodrigues就不斷想起耶穌受難的經過，來和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險比較。去到他被吉次郎出賣時，他就聯想到猶大出賣耶穌的經過。所以當時看篠田版，最失望的地方就是電影沒有像原著般，不斷強調Rodrigues自比耶穌。

　　史高西斯版很容易便令人看出，他想比篠田更為追貼原著，尤其是主角自比耶穌的關係。此外，從拍攝的角度中，亦能輕易見到篠田版的成本掣肘，史高西斯經營了不少宏大及唯美的場面，外景也找得更刁鑽，篠田版是很難令觀眾注意到外景有何特別，於是，史高西斯既做到較大的文本忠實，也是一部物值更高，較悅目的電影，但這只是筆者的客觀敘述，卻不是主觀所想。

　　這次把篠田版再看了一次，日文原著雖然在手，但沒有時間整部重溫，只能翻到相關段落看一看，讀者請多包涵。小說及電影的高潮，莫過於Rodrigues決定「踏繪」一刻。史高西斯將聲軌完全關掉，再出現一把磁性聲音，叫Rodrigues踩下去。假如我們排除是他的幻覺，這就是神的聲音。不過史高西斯的處理和原著有一個微妙的分別，史高西斯版就好像是神打破了沉默，Rodrigues才「遵命」叛教。但原著更堪玩味的地方，正正在於Rodrigues決定了叛教，舉高了腳的一刻，才有聲音叫他踩下去。

　　如果你懂得問，假如在原著中，Rodrigues沒有決定叛教，沒有舉高腳，神會不會打破沉默？隨後就可以想得出，Rodrigues不怕為了信仰而死，叛教比死更難受，但他卻願意為了救人，接受這個比死更難受的犧牲，所以神才打破沉默，因為Rodrigues終於明白耶穌釘十字架的真正意義。筆者覺得史高西斯這個處理實在太低層次了。

　　稱量愛與信

　　篠田索性把神的聲音刪去，上帝繼續沉默。篠田版絕對不是無視原著中的「自比耶穌」，只是用更含蓄的手法呈現，Rodrigues在知道自己的懸賞是三百塊銀，就對吉次郎說猶大出賣耶穌只得三十塊銀。史高西斯版中，Rodrigues「踏繪」後，背景的雞啼非常微弱，而且畫面朝天，篠田懂得用一個像小津的室內空鏡，再把雞啼清楚地播出。雞啼就是代表彼得三次不認耶穌後的雞啼，原著小說對這一點寫得很清楚，筆者不明白為何史高西斯在全片一直用畫公仔畫出腸的策略，在這一重點卻這麼含糊。

　　這個故事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個自以為可以做耶穌的神父，發覺自己最終只能做彼得。篠田的文本忠實度較低，但卻能看破原著的兩個重點，首先就是耶穌受難的故事中，彼得及猶大的痛苦其實也很重要，篠田加強了吉次郎的自責，亦因此可以點出Rodrigues要自己成為了彼得之後，才會領略到猶大的痛苦。篠田沒有像史高西斯不斷加入「自比耶穌」的片段，卻在刻畫彼得／Rodrigues及猶大／吉次郎的過程中，表達到人類自以為可以成為耶穌是如此荒謬。

　　另一個重點就是，愛比信重要。篠田的Rodrigues不需要神的聲音就踩下去，史高西斯卻要他聽到神的聲音才恍然大悟，這樣反而將「愛比信重要」的道理扭轉了。

　　對原著忠實、細心經營的場面，這當然是合理要求，但這只是對一般人的要求。假如你真心相信這位導演是偉大的藝術家，你應該期望他可以超越文本，帶你上去另一個層次，想到你一輩子都沒有可能想到的可能。

　　從史高西斯相信自己可以做得比篠田正浩好的一刻，他已經走錯了路，沒有信仰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