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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車到「天涯海角」/吳 捷

時間:2018-05-27 03:15:44來源:大公網

  此「天涯海角」並不在海南三亞。三亞的「天涯海角」面向南中國海,南中國海只算太平洋的一部分,群島和大陸密在近鄰,算不上真正的天涯海角。秦皇、魏武,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其實只是今天的渤海灣。真正可稱為天涯海角之地,最好在某半島、離島的尖端,面向大洋,面前一百八十度無蔽目之物;極目遠望,最近的陸地在至少千里之外。比如南美大陸南端、遙望南極洲的合恩角(Cape Horn),俄羅斯北地群島(Severnaya Zemlya)西北、終年封凍在北冰洋中的施密特島(Schmidt Island),北海道知床半島(阿伊努語意為地之極)最東端、面向太平洋的納沙布岬,新西蘭南島(South Island)西南的峽灣(Fiordland)國家公園,還有我騎車二十餘英里往返的南太基島最東端的司康塞(Siasconset)。

  Nantucket,通譯南塔基特,余光中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翻譯《白鯨》前來此地尋覓靈感時譯為南太基,或許因為十九世紀中葉之前,南太基「是漁人的迦太基帝國,世界捕鯨業的京城」。它孤懸於美國東北海岸之外,像鱈魚角(Cape Cod)靴型鞋底掉落的一顆砂粒。梅爾維爾在《白鯨》裏說它「遠離陸地,……被海洋……四面團團包圍,成為一個孤島。」十九世紀末,E. F. Underhill在《司康塞簡介》(Sconset in a Nutshell)中說南太基「東邊最近的陸地是葡萄牙,南邊最近的是西印度群島,二者皆茫茫不見。」直到一九八二年,《紐約時報》專欄作家Russell Baker還說,去南太基本身就是一次冒險,好容易抵達時,你會覺得真是遠在天邊了;訪客散盡的冬夜,走在南太基的街上,感覺就像北大西洋上遠離海岸的一葉棄舟一樣,漂向茫茫的未知。如今去南太基的渡船又快又穩,完全談不上冒險了。不過,我還是想遠離島上居民和遊客聚集的市區,去普通遊人罕至的孤單一隅,在那「天涯海角」之地看大西洋和Sankaty燈塔。

  從南太基港到司康塞村單程有八九英里。下得渡輪,走進一家一九三一年開張的老店,租了輛薄荷綠Cannondale八速全地形車。片刻之後,我的車輪就在市區的卵石路上旋轉顛簸了。

  出市區向東八英里到司康塞村,再向北約一英里半即是我的目的地。歸途取遠道Polpis Road,往返共二十英里有餘。恰逢島上常見的陰天,涼爽且有微風。東繞西拐出了城,上了筆直向東的Milestone Road自行車專用道,竟一個騎車人也不見。此刻正值初春,捱過不久前的雪暴後,樹梢剛冒出淡綠嫩紅的茸茸新葉。鉛灰色的穹廬下,暗綠淡黃的草叢、灌木四下分布。開白花的矮樹,聳出其間的松柏,路旁電線杆儀仗隊般排列整齊,卻稀見住家。與自行車道平行,有一道草地相隔的公路上,起初還有接二連三的車輛,越向東則越稀少,只有零星大、中型貨車偶爾掠過。很快,前後都茫茫不見人,只餘路邊高松、稍遠些的矮樹林、草原、沼澤和林間的鳥鳴。

  梅爾維爾藉以實馬利的口說,南太基「全是沙灘,無依無靠,那些沙子夠你當吸墨水紙用上二十年而綽綽有餘。」追溯南太基島之起源,可以說我正騎行在漂礫沉沙之上。南太基,隔海三十英里外的鱈魚角,以及遠方的五大湖和加拿大,都曾掩埋在冰川之下。冰川途經之處,侵蝕並壓碎其下的岩石,攜帶曾經的屍骨、碎石、泥沙,一路南侵。當氣候轉暖,冰川後退時,冰蓋下露出陸地,留下遍地沙石。在南太基,大些的石塊聚在島北,成為一線小丘。細小些的由融化的冰水帶向更南,成為我此時輪下的沉積平原。島上最大的湖薩卡加(Sesachacha),水面有一平方公里,也是冰川留下的孤兒。那是五六千年前的事了。五六千年,在地質年代意義上不過一瞬。氣候的改變,海平面的升降,冰期的始終(現在我們仍處於第四季冰期),都將決定這個孤島的命運。再過五千年,我車輪輾過的一寸寸土地,連同我身邊的草木,或許都已沉沒於深海之中,或許在冰川再次南下時被掩於泥沙之下。

  近司康塞村時自行車道消失,幾分鐘後到了村中心悄無人聲的「郵局廣場」,唯一的小店掛出「淡季休業」的牌子。幾條小巷通向四方,沿巷的房子都顯得很新,灰色的房頂和外牆,雪白的門框窗框,外牆苫以一片片樹皮狀的薄板,一副弱不禁風狀。穿過空無一人的主街,經過一七七六年村民捐建的老水泵,水泵邊的木花壇上孤零零開着三束淡粉色的小花在風中向我點頭。拐上南北向的窄巷Baxter Road,一路只見旅遊旺季短期出租的別墅,院裏院外沒有人影。到將近盡頭時,已能透過樹籬看到右手邊灰綠色無言的大海,以及前方Sankaty燈塔頂部閃耀的光芒和紅白相間的塔身了。

  這就是南太基的「天涯海角」。安靜,孤獨;隔離網和峭壁之下,是近不見礁石,遠不見海島,左無靠,右無依,上蒼茫,下無極,一百八十度立體的灰蒙蒙的虛無。島是扁舟一葉,我是此刻唯一在船頭望海的乘客。正東方,葡萄牙在三千英里之外,摩洛哥在東南的更遠方。化而為鳥,扶搖而上九萬里,極目而觀,或許能見到隱隱影影,如海市,如浮雲。我的「心目」越過直布羅陀海峽,彷彿看到了地中海同樣的灰色藍色的洪荒。在那裏,腓尼基人在三千五百年前,刻木為船,懸布為帆,建起了海上商業帝國。幾百年後,他們的迦太基又與希臘諸城邦和羅馬爭雄。南太基,迦太基,還有一度稱霸北歐冰海、南下地中海的維京人,他們選擇了海洋,選擇了比陸上的蠻荒更遼闊、更暴虐的鹹水的蠻荒,與荒波、颶風,與海獸、冰山和其他木船帆船角力。他們的名字刻在水上,消失在海風裏,浪潮侵蝕了他們當年的家園和殖民地,就像此地Sankaty燈塔的命運。

  一八四九年建成的Sankaty是美國最古老的燈塔之一,聳立於海邊一百英尺高的懸崖上,離海岸二百八十英尺。在海浪、風暴長年啃齧下,燈塔和海岸間的山崖到二○○七年只剩七十六英尺。人們只得將四百五十噸的燈塔向內陸挪移了三百九十英尺。塔頂至今仍在旋轉發光的燈,自身岌岌可危之際,照亮了島東洋面下一連串危險的淺灘和暗礁,也照亮了司康塞村那些同樣建在沙洲之上、弱不禁風的夏季別墅。對遊人而言,南太基只是一夕冒險,一季休暇;對燈塔和別墅和所有樹木丘陵而言,南太基就是一頭巨鯨,一段浮沙,此刻漂在洋面,千年後又匿跡於荒蕪。人與自然搏鬥的微弱努力,像漆黑海面上曾用鯨油製作的蠟燭反射出的燈塔之光。六千年的島,上萬年的耐心,等千里冰川退卻,一星沙丘浮起,從遠方飄來的種子在來自千百里外的岩石的粉末細沙中發芽。然後,從這海洋上的蟻穴中,冒出一隻隻沙上建塔的螞蟻般的生物,遣出一隊隊的小艇和巨艦,寧願毀滅於咆哮的無垠之中,也不願安然瑟縮在陸地之上。日復一日,潮漲潮息,在這天之涯海之角,遠方灰色暗綠色的蒼涼中依舊隱隱回響着他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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