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香港話劇團挑戰齊勒「家庭三部曲」中的《兒子》。
一家人,怎樣才是適當距離?怎樣才能好好表達愛?
繼三次公演《父親》後,香港話劇團再度製作法國編劇霍里安.齊勒(Florian Zeller)的「家庭三部曲」作品《兒子》,讓一路走來的觀眾,多了一些觀劇連繫和期待。跟《父親》一樣,《兒子》以不一樣的手法關懷弱勢、病患,《父親》是認知障礙症,《兒子》是抑鬱症,後者以極端的結局,讓觀眾帶着深刻沉重的心情離場。如果現實容許,我們情願把悲劇留在劇場裏。\羽 羊
《兒子》主要場景是爸爸Pierre(余翰廷飾)的家,現場搭出一個寫實的家居布置,幾乎就是一桌兩椅(沙發及茶几),色調素雅,簡潔、簡約,跟兒子Nicolas(羅文澤飾)內心翻騰的情緒,形成強烈對比,僅僅通過一些看起來不太對勁的意象(譬如兒子弄翻茶几和沙發卻沒有人執拾),呈現古怪不安的氣氛,同時隱喻劇中人對兒子狀況視而不見的態度。再想想,那種沒有多餘擺設的布局,像酒店一般缺乏生活感,或許反映了這個家關係疏離。
門作為意象
門在該劇也是一個重要意象。敲門是主動連繫,關門是關上心扉、拒絕溝通;門外門內,不一樣的世界。觀眾在舞台上,看到一個大門,還有兒子的房門,剛好左右相對,那便是外界與兒子內心世界的最近也最遠的距離,至於通往廚房、浴室等其他地方,都不設門。該劇開場,Anne(黃慧慈飾)站在前夫門外,慌張地跟他對話,Pierre本來沒有讓Anne進內,似乎打算盡快把話說完,直到她談到兒子的異常,Pierre才緊張起來,讓她走進來慢慢聊,Anne從一開始的局外人變成局內人,重新走進Pierre的世界(走進屋子裏),兒子連繫了彼此。
Nicolas也有很多把門關上的情景,譬如他搬進爸爸與Sofia(張紫琪飾)的家後,相比二人主要在大廳裏活動,包括聊天、喝酒、談情,Nicolas卻幾乎每次都是從房間裏走出來,跟他們互動,完全出自他的意願。有次Sofia煮好咖啡,請他出來,卻敲門不果,過了半晌,他才徐徐地打開房門,Sofia問他為什麼不回應,他卻說已回應了她,他大概是在自己的世界裏回應了她吧,又或者,不回應便是回應。又有一次,兒子想跟爸爸聊天,看到爸爸和Sofia在大廳相談甚歡,不願打擾,便請爸爸待會兒再找他,然後重新回到房間,關上房門。關門的動作,是封閉內心世界的具象化。
「是不是打擾到你們?」Nicolas小心翼翼不去打擾別人,其實也是內心投射,自己又何嘗不是不願意被別人打擾?他從媽媽的家,躲進爸爸的家,但最後發現,儘管換了風景,這邊那邊,都不是安居之所,媽媽不懂他,爸爸逼他,Sofia沒有完全接納他,反而獨個兒走路、待在公園裏,甚至咬手指、傷害自己,才最輕鬆自在。他後來重返老家,跟久違了的媽媽碰面,卻只待在家外,過門而不入,隱隱然告訴觀眾:已回不去了。
有時不懂 有時太愛
Nicolas說,生活很重,重得叫他想早點完結。《兒子》沒有明確說明Nicolas的發病成因,反正情緒病因果從來都很複雜,跟原生家庭、成長背景、生活經歷,有着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Nicolas當然有提到父母離異對自己影響很大,「就像扯開了兩半」,但若追蹤前因後果,大概更複雜更深層。余翰廷很用力地演繹Pierre,一個強勢而事業有成的男人,說話急促,愛之深責之切同時咄咄逼人,未必期待兒子將來出人頭地,但至少規矩生活,對他走調的行徑,包括逃學、割手、把刀子藏在床褥下,統統難以理解,也似乎不想理解,於是Nicolas漸漸變得只跟他說一些中聽的話,即使病態說謊也不在乎,Pierre也只懂自設規矩讓兒子遵守,以為就能帶領他走出困境,但對病患而言,不僅行不通,甚至帶來反效果,兒子最需要的未必是領導者,而是同行者、陪伴者、聆聽者──儘管他未必想說,也不懂怎樣說。Pierre差一點點便成了那種討人厭的爸爸(撇除他另結新歡拋妻棄子,那可能更難以被原諒),現在觀眾看到的他,不是不愛兒子,只是有時不懂,有時太愛。
相對余翰廷飾演Pierre的「重」,羅文澤飾演的Nicolas便來得「輕」,有點像大人眼中難以理解的Z世代,到底是在鬧情緒、耍脾氣、不聽話、找藉口,還是真的精神異常,不只Pierre和Anne,觀眾作為旁觀者也摸不透,不得要領,無從入手。想起去年上映、翁子光執導的《爸爸》,蘇文濤飾演殺死母親和妹妹的阮厚明,就有類似的淡淡然得叫人無法理解殺人動機的演繹,這次羅文澤同樣沒有把外界對病患的刻板印象以至歇斯底里演繹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錯愕和難以接受,比起一切講清講楚明明白白,更叫人心有戚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