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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談(廣東篇)/風災、潮信與蜑民:浪峰上的生存史詩\梅 毅

時間:2025-06-14 05:01:52來源:大公报

  圖:今日香港大澳漁村。

  康熙元年(一六六二年)八月初三,一場名為「鐵颶」的颱風席捲香港。《新安縣志》以血墨記載:「颶風夜作,巨浪山立,覆舟八百,溺者盈萬,鹽場盡潰如碎雪。」在這場被後世稱為「壬寅風災」的浩劫中,大嶼山漁港的一百二十艘拖網船僅存三艘孤舟;九龍鹽場三萬石存鹽悉數溶海。但在斷桅殘櫓間,蜑民們正以古老儀式與風浪角力——他們將雄雞倒懸船頭祭「颶母」(颱風之神),用蜑家「水語」傳遞潮信密電,用藤籠沉石固定漁排。這些掙扎求生的瞬間,正是中國古代海洋社會面對無常天威時,用生命書寫的生存哲學。

  「鐵颶」之名,始見於康熙《新安縣志》,寥寥數字勾勒出其毀滅性力量:「颶風挾潮,舟覆千計,鹽田盡沒,浮屍塞港。」所謂「鐵颶」,即風速超六十米每秒,並裹挾風暴潮的超級颱風,其破壞力如同巨錘砸向海岸,尤以賴海為生的漁船與鹽場首當其衝。

  歷史的記載冰冷而觸目驚心。回望明萬曆四十五年(一六一七年),屯門風災致「浮屍蔽海,覆舟千計」,蜑民船隻「十不存一」。清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年),香港海域颶風更甚,《廣東海防匯覽》載:「潮溢江堤,沿海民房盡沒,漁舟千餘覆於浪」。至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年),單大澳一地便有三百艘漁船沉沒。蜑民世代積攢的漁業資本,常在瞬間歸零。

  方志中「蛋戶漂沒無算」的冰冷記錄背後,是水上族群在生死線上的掙扎。據明清方志統計,香港海域平均每十二年遭遇一次「鐵颶級」風災,蜑民死亡率高達沿海居民的三倍。大澳漁村至今保留的「無名塚祭」,無聲訴說着歷史的悲愴。

  珠江口鹽場,是古代王朝的經濟命脈,卻在風暴潮面前脆弱不堪。明嘉靖年間,一場鐵颶使「澄海鹽埕十毀其七」,官府無奈「蠲免鹽課三年」。清康熙八年(一六六九年),風暴再襲,「颶挾鹹潮,鹽埕盡沒」,海水倒灌令香港大埔鹽田滷度失衡,需三年方能恢復生產,引發區域鹽荒。至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年),大鵬灣鹽場更是慘遭蹂躪,「灶丁溺斃過半,復產需十年」。鹽田的周期性崩毀,無情暴露了海洋經濟在自然暴力面前的脆弱根基。風災的衝擊遠超物理層面。以九江蜑民為例,沉重的漁稅本已迫使其逃亡,災後的「課稅追逼」無異於雪上加霜,驅使他們「或附海寇,或充私梟」。

  面對無常風災,蜑民淬煉出一套融合天文觀測與身體感知的災害預警體系。他們深諳珠江口潮汐規律,宋朝蜑民已能將其編入《鹹水歌》傳唱:「初一十五潮大汛,初八廿三水返灘。」更精密的智慧藏於「更路簿」——海南陵水蜑民的手抄航路圖中,詳載各港灣高低潮時差,誤差不超過半小時。清代黎簡《觀潮》詩注捕捉到蜑民智慧:「蛋戶謂月暈雙環為颶母,見則避港三日」,將特定月暈現象視為颱風前兆。這種基於月相的智慧凝結,比西方潮汐理論早誕生四百年。

  生物的異動亦是關鍵信號。《粵中見聞》載有蜑民避風諺語:「烏鰭翻白肚,快收帆檣回水塢。」魚躍灘塗、蟹登高岸、乃至海蛇盤礁不動,這些被現代科學證實為氣壓驟變引發的行為,早已納入蜑民的「生物預警法」。更有蜑民以「耳痛如錐」「骨節酸脹」感知氣壓變化,稱「骨痛風」。這種將身體化為氣象儀的實踐,在今日香港長洲老漁民中仍有遺存。

  在風災的反覆淬煉中,朝廷與蜑民從被動承受到主動禦災,孕育出「以柔克剛」的生存哲學。宋代於屯門、佛堂門設「水寨」,既是軍事要塞,亦為漁船避風港。明萬曆年間擴建的「九龍塘汛」(今觀塘一帶),創新採用弧形石堤消減浪湧,堤內設繫船石樁百餘座,形成可泊船三百餘艘的「船塢式」避風錨地。清初則在大嶼山貝澳港廣植紅樹林,利用其盤根錯節的天然根系消浪護岸。康熙遷海令後,「紅樹護塘法」更在新安縣推廣——鹽田外圍種植秋茄、木欖等耐鹽植物,其根系可有效吸收削減百分之三十潮湧衝擊力,嘉慶《新安鄉土志》讚譽此法「省石塘之費十之七」。蜑民自身也發展出高效的應急自救體系——「連環舟」戰術:遭遇風暴時,各船以堅固纜繩相互串聯成網格狀,共享錨力、抱團抗風。明嘉靖屯門海戰史料顯示,此體系曾使蜑民海難存活率驚人地提升至百分之七十,遠超同時代陸上漁民。

  當物理防禦抵達極限,精神的慰藉與經驗的固化便成為支撐。天后廟宇不僅是蜑民心靈的港灣,更是獨特的「防災數據庫」。大嶼山天后宮內珍藏的清代「風災鐘」,鐘體鐫刻着歷次颶風年份;廟祝亦將每次風災的最高水位線刻於柱石之上,形成直觀的「潮位年表」。過去的苦難記憶也被蜑民譜入悲愴的鹹水歌:「道光十一年,白浪吞鹽船,阿爸縛我在桅頂,回頭不見媽祖面……」這些泣血的歌詞,實為代代相傳的口述地方災害志。而蜑家那些看似神秘的習俗禁忌,也包裹着嚴謹的生存邏輯,如「船頭不置灶,船尾不立廁」,實為降低火災隱患與水源污染風險;「新船必染朱紅」,則因紅色在灰暗海霧中最易辨識,能有效提升搜救效率。

  颶風過境處,生存永流傳。從康熙縣志的斑駁墨跡,到媽祖廟柱的深刻潮痕;從鹹水歌謠的悲愴餘韻,到紅樹林盤虬卧龍的堅韌根系,那些由無數生命書寫的海洋災害記憶,終將在人類與大海永恆的對話中,凝成超越時代的生存哲學——敬畏自然,而非臣服;順應狂暴,而非征服。當現代天文台的十八級風球預警在南中國海的手機屏幕上閃爍,我們與七百年前蜷縮在船篷中觀星的蜑民,祭拜着同一位女神——她的名字,叫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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