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巴拿馬運河一景。\歐偉建攝
「前方就是巴拿馬運河,我們的船馬上進入阿瓜克拉拉船閘!」
金屬質感的廣播聲劃破黎明的上空,驚醒睡夢中的我,立馬跳下床披上外套,沿着昨晚熱心的船員私下帶領我們走過的捷徑,繞過餘溫未散的廚房,奔向船頭甲板。
晨霧還沒完全退去,整條運河都浸在祖母綠的釉色裏。水面浮着薄紗似的青靄,遠處排隊通過運河的船影被揉碎成斑駁的光點。我們的船正以蝸牛速度前行,兩岸的樹木蒸騰着青翠的呼吸。深綠色的植被覆蓋着陡峭的山坡,藤蔓從樹幹上垂下來,偶爾能看到色彩鮮艷的鳥飛過。微風吹來,我聞到一股鹹澀的鏽味,它吹起鐵錨與礁石碰撞出的古老記憶。
這條全長八十二公里的人工水道,以鋼鐵與血淚鑄就的意志,將太平洋的浪濤與大西洋的潮汐緊緊相握,讓世界版圖上的海洋從此不再遙遠。人們不會忘記,以前商船從紐約駛往舊金山要繞行南美合恩角,在兩萬公里的驚濤駭浪中,風暴與冰山曾經吞噬過無數的生命與財富。一九一四年巴拿馬運河的誕生,將這段死亡航程銳減近萬公里行程,不僅改寫了航海史的經緯,更成為全球貿易的脈搏與地緣政治的棋眼,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鐫刻下深刻的印記。
視線前方,由船閘組成的鋼鐵階梯在薄霧中若隱若現,那些承載着二十世紀工程榮耀的混凝土巨獸,好似在舒展着液壓的肩膀。排在我們船前面的那艘二十萬噸級的集裝箱貨輪正被緩緩拽入閘室,像母親用襁褓托起熟睡的嬰孩,那樣輕巧,那樣溫柔。
我好不容易擠進三個印度人的自拍桿之間,避開提前卡位的攝影腳架在防撞桿前組成的荊棘,透過無數道視線的縫隙,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前方。各種語言交流混成的雜音,在這個早晨織成無形的焦慮蛛網。
汽笛刺破霧氣時,只見八艘鐵錨般的拖船分列兩側,引導用鋼纜固定船身。船穩穩停駐在閘室中間,鋼製閘門慢慢閉合,徹底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人們屏息凝神。只見注水口吞吐着銀藍色的水龍,水位越升越高,船也跟着「長高」,直到與下一個船閘內的水位相同。船體像被無形巨手托舉的玩具,慢悠悠滑向下一閘口。當水位與加通湖完全齊平,兩股水流在船舷交匯。
等閘門再度開啟時,風突然有了重量,它捲着太平洋的鹹澀撲在後頸,而前方加通湖的碧波正裹挾雨林氣息湧來。我回望那道緩緩閉合的鋼鐵閘門──它不僅是水利工程的傑作,更見證了人類跨越地理阻隔、連接世界的永恆野心。
這條水道不僅是商船的黃金走廊,承載着全球航運的半壁江山。二戰期間,更成為美軍馳騁兩洋的戰略跳板──軍艦與補給船如梭穿行。冷戰鐵幕下航權化作政治籌碼,每一道閘門開合都牽動着世界權力的天平。
從運河建成的近百年間,美國通過運河區攫取了大量的經濟利益,而巴拿馬卻只能從這條黃金水道中獲得非常少的財富分成。曾經有一段時間,運河區內的巴拿馬國旗都被禁止懸掛。不平等的局面,深深刺痛了巴拿馬人民,成為他們為主權抗爭的動力源泉。學生們勇敢地舉起國旗,走向運河區,要求尊重巴拿馬的主權。抗議活動最後遭到暴力鎮壓,護旗運動卻成為巴拿馬人爭取運河主權的轉折點。
走過一段又一段歲月,巴拿馬人的民族氣節始終不變;穿越一場又一場風雨,他們的愛國之情一直相伴。幾十年的抗爭,最終迫使美國坐上談判桌。隨着一九九九年最後一聲鐘響,運河的主權終於回歸巴拿馬。
正當我們的船二○二五年一月穿過巴拿馬運河時,恰逢運河博物館開設了名為「旗幟畫廊」的全新常設展廳。專程去參觀運河博物館的我,發現館內有一面極具象徵意義的巴拿馬國旗,旗幟上布滿歲月痕跡。它無聲地控訴着殖民遺留的不公,再現巴拿馬人民為尊嚴而戰的集體回憶。它提醒世界:主權不是強權交易的籌碼,而是人民用生命捍衛的尊嚴。
時光如刀,有多少舊夢禁得住剪裁?這百年,走遠的是一個霸權的喟嘆,留下的是悲愴的年輪和世紀的更迭。昔日「全球最牛收費站」變成巴拿馬國家經濟的脊樑,年逾三十億美金的通行費滋養着這片土地。
當我們的船駛過閘口,十六萬噸的龐然大物在航道中從容轉向時,我彷彿看見歷史長河在此打了個漩渦:西班牙人的黃金夢、法國人的悲壯、美國人的霸權,最終都沉澱為巴拿馬人手中連接世界的鑰匙。地峽依舊,而運河已不再是強權的註腳,而是文明與犧牲書寫的史詩,在潮起潮落間,永恆吟唱着人類對地理桎梏的超越。
作者簡介:江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藝術顧問,香港作家聯會永遠名譽會長。著有《九七香港風雲人物》《歲月不曾帶走》《留住那晚的星星》《同一片天空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