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澳門大三巴牌坊是天主之母教堂(即聖保祿教堂)正面前壁的遺址。
四百多年東西方文化的碰撞與交融,讓澳門這個位於中國南海之濱的小城成為了中國與世界對話的重要窗口,也是西方了解中國的起點。
十六世紀中葉,當葡萄牙人踏上這片土地時,一場持續數百年的文化對話便拉開了序幕。這片僅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長期向西方開放的平台。在這裏,不僅貿易的船隻往來頻繁,更為重要的是,思想、語言和知識的交流也在此生根發芽。從十六世紀的傳教士到十九世紀的「雙典一報」,澳門見證了一系列開創性的文化交流工具的誕生,它們不僅幫助東西方人們互相理解語言,更讓兩種文化得以深度對話。
澳門之所以能夠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的橋樑,與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歷史淵源密不可分。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節點,十六至十七世紀,澳門成為東西方國際貿易的重要中轉港——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等商品通過澳門運往世界各地,西方的白銀、香料和工藝品也經澳門進入中國。
隨着貿易的繁榮,文化交流也隨之展開。在東西方交流初期,語言障礙是最大的挑戰。早期抵達澳門的傳教士和商人不得不依靠簡單的翻譯詞表和當地通事(翻譯人員)進行溝通。這種狀況嚴重限制了交流的深度和準確性。一五九四年,耶穌會士在澳門創辦了聖保祿學院,這是遠東第一所歐式高等學府,也是中國最早的漢語培訓基地和最早的傳教士漢學家的搖籃。它的創建源於耶穌會遠東教務視察員范禮安的遠見——他從實踐中深刻感悟到,要進入人口眾多、幅員廣大的中國,必須先懂得漢語。
聖保祿學院是一所規範有序的學府,其教學、考試、學位制均採用歐式高校模式,擁有藏書四千多冊的圖書館和一個印刷所。學院的特色是以神學與漢語學習為主課,嚴格規定每個教師和學生都必須學習漢語。它是清廷許可的唯一通向中國內地的中轉站,規定凡是準備入華的傳教士,必須先「赴廣東澳門天主堂住二年餘……學習中國語言」。這使得澳門成為西方傳教士進入中國前必經的關卡。據記載,從一五九四年成立到一八○七年關閉的二百一十四年間,聖保祿學院培養了一百零九名到中國內地傳教的耶穌會教士,其中包括利瑪竇、湯若望、金尼閣、龐迪我、熊三拔等一大批著名學者。他們不僅深入學習了漢語,還深入研究了中國的文化和經典,成為世界上最早的一批西方漢學家和精通漢語的專業人才。他們在中國內地宣傳教義的同時,也將中國文化介紹到西方,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的橋樑。
當歷史進入十九世紀,一位英國傳教士的到來,進一步深化了中西語言交流的層次。英國傳教士羅伯特.馬禮遜是在澳門從事漢語學習和字典編纂的重要人物。一八○七年,二十五歲的馬禮遜受倫敦傳教會派遣前往中國。馬禮遜堅持學習中文,不到三年就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官話和粵語。也是在這段艱難求學期間,他深刻認識到,語言交流是文化理解的基礎,而沒有字典,語言交流就無從談起。一八○九年,馬禮遜因其中文能力被英國東印度公司聘為中文譯員,這為他提供了穩定的經濟來源,也讓他有更多機會深入研究中文字典的編纂工作。一八一五年,馬禮遜編纂的《華英字典》第一卷出版;到一八二三年,整部字典全部出版完成,這時已經是馬禮遜到廣州府的第十六個年頭。
《華英字典》是中國第一部英漢字典,一共六大本,四千五百九十五頁。但它不僅僅是一部字典,馬禮遜在這部字典中,對中國的歷史、文化、政治、宗教及習俗等,作了全方位的介紹,使它成為一部關於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在解釋「一」字時,馬禮遜順便介紹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道家思想。這部字典還是白話文之先導,創造了「鉛筆」「批評」「消化」「交換」「審判」「自然」「必要」「演習」「半徑」等大量漢語新詞,豐富了漢語表達能力。這部字典也是中國人「開眼看世界」的重要讀本。傳教士裨治文在《中國叢報》上提到,林則徐曾專門索要一本馬禮遜編的字典的完整本。
與此同時,另一位重要的文化橋樑人物也在澳門活躍着,他就是葡萄牙遣使會傳教士江沙維。這位被稱為「公神甫」的學者,在一八一四年到達澳門,原計劃前往北京,但因故滯留澳門,在聖若瑟修院從事教學工作。在澳門期間,他深深意識到中葡語言交流的障礙,於是投身於漢語研究和詞典編纂工作。一八二九年,江沙維在澳門出版了《漢字文法》,這是一部系統介紹漢語語法的著作。
在此基礎上,江沙維於一八三一年出版了《葡華字典》,一八三三年又出版了《華葡字典》。這兩部字典的誕生,標誌着中葡語言交流進入了系統化、規範化的新階段。此後,他還出版了《拉丁語大字典》和《拉漢大字典》等作品。他的一些著作在一八七六年至一八七八年間被翻譯成法文,影響了歐洲的漢學研究。江沙維的著作有一個鮮明特點:漢語口語和書面語兼顧,注重實用性。他的作品不僅幫助西方人學習漢語,也推動了中國語言研究的系統化。他的《拉漢大字典》在一九二二年還被重印,稱為《中華辣丁合璧字典》,可見其學術價值的持久性。
在中國近代報業史上,澳門同樣創造了第一。一八二二年,中國境內第一份近代外文報紙《蜜蜂華報》在澳門誕生。這份葡文周刊的出現,標誌着澳門在中西信息交流史上又一項開創性貢獻。這份報紙的誕生,與葡萄牙國內的政治鬥爭密切相關。當時,葡萄牙立憲派與保守派的權力鬥爭,延伸到了澳門這個海外殖民地。一八二二年八月,立憲派領袖巴波沙當選澳門議事會主席後,驅逐了保守派首領,並與同屬立憲派的葡萄牙醫生阿美達聯手創辦了《蜜蜂華報》。報紙取名「蜜蜂」,意在借用蜜蜂螫人的特性,來對轄區內的保守派進行鬥爭。
然而,《蜜蜂華報》的生存期並不長。一八二三年九月,葡萄牙保守派政變成功,新政權指責《蜜蜂華報》存在言論問題,但該報並沒有立即停刊,直到一八二四年一月,由保守派創辦的《澳門報》正式發行,《蜜蜂華報》才正式停刊。儘管《蜜蜂華報》僅出版了六十七期,只存活了一年零三個月,但它作為中國新聞史上一個里程碑似的亮點,其地位不可撼動。
從《蜜蜂華報》的創刊,到《葡華字典》、《華英字典》的編纂,這些在澳門誕生的語言文化里程碑,不僅是歷史的見證,更是對人類文明交流的啟示。它們告訴我們,理解和尊重是打破文化隔閡的關鍵,而語言則是實現這一理解的重要工具。澳門這座小城,以其四百多年的文化融合經驗,向世界展示了不同文明和諧共處的可能性。在當今世界面臨各種文化衝突和誤解的背景下,澳門的歷史經驗顯得尤為珍貴。它提醒我們,開放包容、互學互鑒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