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中環畫廊。落地窗外是維港的流光溢彩,窗內是標價百萬的「概念藝術」──一段空白錄像,一副浸泡在福爾馬林裏的眼鏡,幾筆孩童塗鴉般的色塊。衣香鬢影間,人們談論着「顛覆性」,眼神卻緊盯着牆上的二維碼──那裏跳動着實時估價。藝術,這個曾讓人心顫的詞,此刻像被抽空的貝殼,只剩下資本潮汐退去後乾燥的回響。
這讓我想起油麻地公共屋邨的舊時光。理髮師傅用普通剪刀在廢報紙上剪出舞動的龍鳳,腸粉攤主收攤時用抹布在鐵板上暈染出山水紋路。那時我們不懂什麼當代藝術,卻懂得線條裏的喜悅,色彩裏的嘆息。藝術是呼吸,是生活滲出的汁液,是每個靈魂無需門票就能踏入的聖殿。
當代藝術本該如此。它曾是一柄刺向資本庸俗美學的匕首──杜尚的小便池,沃霍爾的湯罐頭,無不以戲謔姿態質問着美術館的權威,嘲笑着藝術市場的偽善。它們試圖宣告:藝術不在神壇,而在尋常物中;美感不應被精英壟斷,而應由千萬種生活共同編織。
諷刺的是,這柄批判的匕首最終被鍍上了黃金。過去二十年,反叛的「小便池」在無數次學術闡釋與市場轉手中,異化成天文數字的金融符號。當代藝術這頭曾被寄望吞噬資本的巨獸,反被馴化成溫順的盈利工具。它的價值不再由心靈共振決定,而取決於收益率、投機性與資本流動。在這條精密的流水線上,藝術家生產「符號」,評論家編織「神話」,市場完成「變現」──藝術最珍貴的靈魂,那種直抵人心的震顫,早已蒸發殆盡。
更危險的是它的排他性。憑藉資本光環與話語權力,它粗暴地邊緣化了其他藝術形態。傳統技藝在教育中被貼上「過時」標籤。健全的藝術生態從未建立,便已在單一市場的巨輪下碾為齏粉。
香港便是鮮明例證。巴塞爾藝術展人潮湧動一擲千金,這座「藝術市場」如此沸騰。但市場之外呢?是學校裏蒼白的藝術課程,是社區難覓的創作空間,是年輕人在商業與理想間的撕裂。當藝術只剩下價格而失去價值,它便成了無根的浮萍,雖絢爛卻注定漂泊。
離開畫廊,濕熱夜風中傳來二胡聲。街角老者演奏着《流水行雲》,琴聲纏繞摩天樓的玻璃幕牆,滲入資本構築的現實縫隙。寥寥路人駐足,眼中閃着畫廊裏不曾有的光──那是直接被美擊中的感動。
真正的玫瑰從未死去?它只是被遺忘在資本的灰燼裏?藝術的平等,不在於人人都擁有昂貴的藏品,而在於人人葆有創造與感受美的權利。這權利,是任何市場都無法剝奪的。那朵灰燼中的玫瑰,在等待一陣風,一場雨。而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是那陣微弱卻執拗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