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的房子紅磚青石,不是雕琢,簡單而樸實,最熱鬧的大概就是屋頂的魚形滴水檐和那排齊整的綠色琉璃瓶柱。受過私塾教育的祖母管教下的家,一切中規中矩,男孩不敢在外留宿,女孩就連睡姿也被規範管理。祖母的閨密鄰居秀琴家就不一樣,她們家沒有深井,大門口的屋頂一隊整齊的滴水檐,魚形滴水檐間雜着獅形滴水檐。魚兒們搖頭擺尾,獅子威嚴地俯視地面,動態十足。屋頂正中石灰澆築的牌坊上用橙色的瓷片砌着四個字──容膝易安,取自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裏的名句,讀起來滿滿的文藝範兒。祖母和秀琴的丈夫早年都去了菲律賓,兩個番客嬸同為縣裏的華僑代表。當時,兩人相邀申請來了香港。後來秀琴的丈夫從菲律賓來接她,而祖母到底沒有等來祖父。
離秀琴家不遠處是兒時夥伴革的家。革的祖父早年去了菲律賓,留下革一家在家看老房子祭祀祖宗。革的父親心裏野着,五十幾歲還是跑到了菲律賓。再娶了個妻子,又生了四個孩子,加上家裏第一任妻子生的七個孩子,革有十個兄弟姐妹。有一次,參加菲律賓同鄉會聚會,見過革的父親。八十幾歲的人了,還精氣十足地唱了一曲閩南語歌曲《男性的本領》。革家的房子有深井,深井四周是獅形的滴水檐,獅子比秀琴家的還兇猛。用剪瓷雕出各種花鳥蟲魚,鑲嵌在深井井口四周。繞着深井的走廊天棚,有一圈圈圓形圖案的燈座,燈座中心都是彩色的猛獸圖案。猛虎、獵豹瞪着銅鈴般的大眼,扭動着身子,一副下山俯衝的張狂姿勢。蝙蝠和龍,眼神犀利,張開烈焰般的翅膀,似乎隨時要騰飛而起。它們一律張着大大的口,從口中探出一個掛燈的鐵鈎來。
如今,這些魚兒獅子依然俏皮地隱匿在閩南鄉村的屋頂。我們家的房子因為白蟻侵蝕被拆了。當時,房子被一個工程隊拆走了。我篤信那些魚形的滴水檐一定被販賣到了其他地方,那麼可愛的陶瓷構建有誰捨得敲爛它呢。每到一處舊式的閩南大厝,我都會抬眼瞅一瞅那些可愛的魚形精靈。如果碰到那些修舊如舊的閩南大厝,我更要駐足認真仔細端詳它們俏皮的模樣,心裏揣測着,會不會眼前的那隻魚兒就是小時候時常與我對視的那一隻呢?渴望着哪一天重逢,對視的眼神能一如從前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