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天津濱海新區圖書館被譽為「中國最美圖書館」之一。\新華社
博爾赫斯說過,圖書館是宇宙的別名。他長年任職於圖書館,後來成為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通曉西班牙語、英語、法語、德語、拉丁語,失明後又自學古英語、古冰島語。淵博好學如博爾赫斯的人化作圖書館,圖書館即無限的宇宙。
博爾赫斯寫過很多太虛和夢境。他的幻想和夢中常出現無始無終、頁碼無窮的書,或周而復始的圖書館:無限的六角回廊,四面是書,一面連接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螺旋形樓梯,還有一面通向另一個同樣格局的六角回廊,廊間有鏡,忠實複製着層疊的鏡像。
常去圖書館的人,對此一定心有戚戚:緩步書架之間,一本本山重水復,一排排似曾相識,連綿,遷延,數千年來的死者和生者,都在書脊上對你屏息凝望,多少心和血化作紙和墨的深淵。當你回答他們的眼神,「深淵凝望深淵。」你會被整個人類文明史的漩渦吸走,忘記了最初想找的那本小書。
我知道三種圖書館。
第一種圖書館有形,書和藏書的建築都是實體。新亞述的尼尼微,古埃及的亞歷山大,哈里發治下的巴格達和科爾多巴,漢唐的長安和洛陽,帝王貴族的館閣樓台,薈萃了各地的圖書──泥板、蠟板、莎草紙、羊皮卷、竹簡、絲帛、紙張。後來,又有了私人藏書家,聚書於僧院、城堡、藏書樓。但是,這些書極少外借,多數民眾則不諳讀寫,只能聽人朗讀,「聽書」是彼時的常態。我們熟悉的公共圖書館,直到近代才大量出現。當藏書免費向所有人開放,獲取知識、掌握命運就不再是特權。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學、問在思、行之前。沒有基礎知識,人類就只能有點隨感與雜感,有些遐想和瞎想,談不上深刻的思維。書籍傳承人類文明的精華,公共圖書館將之無償饗以大眾。近代種種發明和新事物中,電燈帶來光明,火車通往自由,麻醉術消滅痛苦,公共圖書館點燃智慧。
第二種圖書館幾乎無形。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數字圖書館如雨後春筍。不必紙書和磚石建築,只要電腦存儲器和終端,便利至極。孔子周遊列國,捆紮竹簡,腰酸背痛,當然想不到兩千五百年後,人類可隨身攜帶一個掌上圖書館。其實,直到本世紀初,你我出遠門前,不是都會在書架前磨磨唧唧,彷彿在衣櫃前選衣服?「帶哪幾本好呢?」「哎呀好想讀這一本,但是太厚了呢。」「你看這本裝得下麼?」「別杵在那兒,快過來幫着出出主意啊!」直到家人崩潰,你才嘟着嘴表示好了好了手頭這十二本書夠了。如今,則永無此煩惱。
有沒有想過,圖書館還有第三種?
它與第一種圖書館的前世和今生略似:既極度私人,又可隨時向他人開放。它更像第二種圖書館:除了「存儲器」和「終端」外並無實體。它是人腦,是人腦中的細胞和神經元,是博爾赫斯一類大師和普通人如你我本身。
老輩學者彷彿搜索引擎,給他們一個字詞,他們會還你一連串多種語言的排比式答案。經年累月扎實的博覽,凝聚為粒粒珠玉,串起《管錐編》這樣的著作。昔日的學者大都長於記憶,也因為書和圖書館都難得。聖奧古斯丁《論靈魂的起源和性質》回憶一位早年同窗,記憶力「強如蠟板」,能把維吉爾的作品倒背如流,人由此化作書籍乃至圖書館。到了ChatGPT時代,也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圖書館式或百科全書式人物了。AI不到一秒就可以替你「讀完」一本書並「寫好」一篇讀書摘要,你為何還要苦苦追求,親力親為?
然而,當你一字字、一行行、一頁頁地讀書(舉例而已,不是每本書都值得如此讀),不但過程樂趣無窮,而且字字句句讀後,這本書就成了你的。大腦就是你的圖書館,其中的書像神經元。它們並不各自孤立,而會彼此交通連接,由點而線,連線成網,年復一年,織成你獨特的知識體系。成線成網的體系,不是知識的簡單疊加,而是創造和靈感的源泉。
而且,在無書可讀時,只要你腦中的圖書館不是空空如也,你就永遠不會寂寞或恐慌。文藝復興前期意大利詩人彼得拉克半自傳作品《秘密》,設想自己穿越到九百年前同聖奧古斯丁交談。他借後者之口說:讀到一本震撼或愉悅靈魂的書,要用心記住,反覆琢磨,這樣假如突然罹患病痛(或比喻遭逢艱難困苦),你已備好療救的良藥。博爾赫斯的助手曼古埃爾在《閱讀史》中回憶,童年時代,他的德語老師鼓勵他背誦海涅、歌德和席勒的詩歌,「在無書可讀的日子裏,它們會陪伴你。」老師的父親是著名學者,後來被殺害於納粹集中營。集中營生活苦悶無助,老先生就把自己化作囚徒們的圖書館,為大家逐篇背誦古希臘悲劇、古羅馬史詩,既消磨光陰,也是苦難中的堅忍和昇華。
圖書館是宇宙的別名。實體圖書館,勤去。數字圖書館,勤用。讓它們充實腦中的圖書館,我們體內的小宇宙,容量無限,創造無垠。即便不為艱難時世,只是在舟車之中,或無聊的一刻,翻出腦中經典,自娛自樂,如品橄欖,如逢故人,同時把自己和周邊的雜沓喧囂隔開,無聲,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