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油畫《倫勃朗與薩斯基亞在「浪子回頭」的寓言中》(局部)。\作者供圖
時隔十三年重返德累斯頓古代大師畫廊(Gemäldegalerie Alte Meister),我又和倫勃朗及愛妻唯一的「合影」—《倫勃朗與薩斯基亞在「浪子回頭」的寓言中》聚首了。不過,相較於上次聚焦莎斯基亞.尤倫伯格(Saskia van Uylenburgh)那扭轉到變形的脖子,我在尋找倫勃朗簽名時偶然在他倆身後的餐桌上發現了一道頗感意外的餐食:餐盤上放着一個圓形的插着孔雀頭的食物。倫勃朗,竟然吃孔雀⁈
在倫勃朗畫中出鏡的乃是自歐洲中世紀開始被皇室貴族用於大宴貴賓和節日慶典的必備名菜──可追溯到古羅馬時期的傳統野味派(Game Pie)中最奢華的孔雀派(Peacock Pie)。發現這個細節後,好奇心爆棚的我當晚便上網搜到了一張一七五七年的菜譜,上面詳盡記錄了這道歐洲宮廷名菜的烹飪步驟。簡明扼要地說,就是按照烤火雞的方式,將牠宰殺、去頭尾翅膀和羽毛後將肚子挖空,撒上調味香料並填入黃油後烤製半熟,晾涼後再按照傳統肉派的方式做一個燙麵酥皮包裹整個孔雀。在裏面再塞入十個蛋黃、六塊切成丁的麵包和肥瘦相間的熏肉,再抹一層黃油後用酥皮封蓋。烘烤完畢之後將插着棍子烘乾好的孔雀頭頸、翅膀和幾根必須保存完整的美麗羽毛插在派上即可。這道頗為耗時的名貴菜餚在端上桌後會直接佔據「C位」展示,有時為了增加噱頭還會在孔雀喙上銜着鮮花或噴着煙火。那麼,既然牠能出現在倫勃朗和夫人莎斯基亞的餐桌上,證明這頓飯非同小可。
倫勃朗和莎斯基亞於一六三四年七月二日成婚,此作於次年誕生。畫家的創作初衷可能源自聖經中《浪子回頭》的典故,卻最終改成了一幅表現新婚燕爾的歡愉夫婦像。想此情此景,須盡歡是可以理解的。娶得美嬌娘的倫勃朗挎着金色的佩劍、高舉啤酒杯扭頭望向觀者肆意地歡慶着;滿頭金飾的妻子莎斯基亞則相對內斂而克制。不過,她身後鋪着中東毛毯的餐桌上露出的孔雀派則很難低調。
在倫勃朗現存的真跡中共有兩幅孔雀入畫。事實上,在尼德蘭地區的靜物畫和動物畫中,孔雀的出鏡率頗高。看罷此作,瞬間就理解了為啥很多尼德蘭餐桌靜物畫中都有死去的孔雀。原以為是為了炫耀當時物種的豐盛,如今想來還是片面了:孔雀對於尼德蘭民眾而言就是珍貴到可以拿來炫富的食材。仔細看這道孔雀派,幾乎如實呈現了菜譜中所記載的模樣。派的「基座」酥皮呈棕黃色,以傳統烤肉派的形式出現。孔雀的頭部被倫勃朗加以精細刻畫,其完整程度和擺盤造型也符合菜譜描述,略有不同的是孔雀翅膀略顯「寡淡」,華麗的羽毛並沒插在派上。或許,這是畫家在「得瑟」抱得美人歸後唯一的克制吧。
在十七世紀「荷蘭黃金時代」,畫中出現的一切事物均非擺設或裝飾,而是一個個包含道德隱喻的「玄機」。比如在這幅把酒言歡的雙人像中,倫勃朗手舉細長的用於盛放多類型淡啤酒的皮爾森啤酒杯(Pilsner glass),舉起酒杯的動作在此代表醉酒與放縱,既與畫家那得意忘形的神情頗為契合,也讓觀者對酒後失態的後果一目了然。在當時,擅長捕捉各類「臉部表情」(Tronie)的弗朗斯.哈爾斯(Frans Hals)是當之無愧的「肖像畫一哥」。從對自畫像的誇張表情能夠讀出,初出茅廬的倫勃朗顯然懷揣和前輩一爭高下的野心。他的自信同樣體現在畫中的其他物品上:腰間的金色佩劍暗指奢華和權力,而莎斯基亞身後的孔雀派則象徵着自負與驕傲,確實符合這位尚未三十而立的巨匠那年輕氣盛的心態。
莎斯基亞無疑是「旺夫」的,倫勃朗在迎娶她之後迅速達到了事業巔峰,成為名利雙收的「阿姆斯特丹一哥」。然而,這段夫唱婦隨的美好姻緣僅維持了不到八年。早逝的愛妻,讓家破人亡的一代宗師在經歷事業滑坡後落得死無葬身之地。在了解倫勃朗盛極而衰、令人備感唏噓的人生軌跡後,再看此作隱約帶着一語成讖的不安:這對恩愛夫婦充斥着警世暗喻的「晒幸福」瞬間,不想竟成了樂極生悲的預兆。
即將出人頭地的倫勃朗,其灑脫的簽名就位於孔雀派頭頸的旁邊。巧合還是注定?我寧願相信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