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泰山,春意生發,滿目新綠,山腳刺槐格外青嫩,松柏卻蔚然蒼翠。桃樹無拘無束,一朵朵在枝頭肆意怒放,花瓣朝天,不管不顧,無法無天,卻依然簡潔安靜。
山太大,映襯得水格外淺,溝溝壑壑盈盈一窪清流,不像四月天。或許因為泰山太老,臨近穀雨兀自帶着三分白露的秋意,讓我第一回體會到秀色蒼茫。車蜿蜒而東又曲折向西,騰挪之間,只是一路向上向前。地勢慢慢高了,迎面風涼,果然高處不勝寒。
南天門前人南來北往,來來往往,不知道這些人來此作甚。有人來此封禪,有人來此登高,有人來此為名,有人來此逐利,有人來此求子,有人來此安心……一時頗有些感慨:
上上下下,熙熙攘攘。
浮雲遮望眼,作繭縛皮囊。
逐流棄己,為何而忙?
心懷蒙塵垢,眉目泛空茫。
朝朝暮暮逐高閣,
覓覓尋尋忘路航。
且向泰山賒月色,
靈台拂拭見神光。
我的血脈裏有渤海與泰山的,外祖母堂屋那副對聯好像刺在前胸後背:
皖水洋洋源歸渤海,
泰山岌岌支發潛陽。
時間太久,久到不知多少年。想像那些個先人,拖家帶口,一路南行,逐水而居,村落日常。他們的行囊,或許有塊泰山石,一定有塊泰山石。
幾回起心想帶走一塊泰山的石頭。泰山石敢當,古人說泰山石祛風、防水、辟邪、止煞、消災、可壓一切不祥,所謂「師猛虎,石敢當,所不侵,龍未央」。
書架置一塊泰山石,泰山就在我家了。到底着相,於是破執,一花一草一葉一木也沒有帶走。但我知道,從此泰山就刻在了心底,給我星辰可摘的氣魄,給我惟天在上的莊嚴,給我置身霄漢的快意,給我仰觀俯察的品藻,給我天地同攸的凌然。
恰好身上佩戴有一枚高古玉,後人稱為三才環。三才者,天地人。掌中三才環溫潤如春日的地氣,恍惚觸到先祖行囊裏泰山石的棱角。輕撫環身,這是秦漢舊制啊。憑此一物,走在泰山,分明感覺天地人就此共通,心思頓時陶然頓時曠達頓時駘蕩。
泰山的好,第一好在石刻,凹痕裏積着前朝日色。岱頂大觀峰的碑刻各有佳妙,「五嶽獨尊」更是眾星捧月,我偏偏對古越卧龍山樵子張泰那一句「我對青松雲作伴」情有獨鍾,難得閒適在焉。
泰者,大也,泰山雖大,豐隆不臃,巍峨自有清癯,偏偏骨相在焉,這是泰山的稟異。石頭是山之骨,土地是山之肉,流水是山之筋。有山豐腴,肉相肥焉;有山嶙峋,脫略骨相。不如泰山如此骨肉相間。
身在此山,心在此山,第一念及的古人不是秦始皇,亦非漢武帝,而是班超。史書說他燕頷虎頸,飛而食肉,有萬里侯相。斯評也能用來形容泰山,如此方才是祭天之地,如此方才是大靈之地。
上到峰頂,登高遠望,極目之下,心裏一眼見到黃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總疑心當年夫子是站在黃河邊發此感嘆的。
黃河濁浪未改河聲,泰山濃綠不脫骨相。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筆者登泰山而小自家。實在,不登此山也知道自己的微弱與渺小。人生百年,好似白駒過隙;身高七尺,不過芥子塵粒。
人登高山,是登山,也並非登山。每每一級一級,上到高處,四顧蒼茫,天地盡收眼底,方知從前所見不過一隅。此境非俯視,非仰觀,而是與雲氣相吞吐,和山色共沉浮。極目之下,不全是眼力所及,更是心胸所容。
暮色圍上來,要下山了,又過南天門,晚風掠過耳際,竟與童年外祖母搖蒲扇的涼風殊途同歸。遙遙看見石階幾丈遠的山崖一株桃花,是白桃。四月黃昏天光下,初放的花蕾有些瘦弱,有些單薄,風吹過,枝頭又多了幾分瑟瑟,如古畫在暮色中顫抖。我是那花,那花即我,有些瘦弱,有些單薄,卻依舊每一朵向陽朝天。
同登泰山者,魯人王川、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