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故鄉,母親說菜園毛竹已經成林了,胡適滿腹疑惑,原來十二三歲時候,某天傍晚,族叔挑着一大捆竹子走過,見他站在路旁,上前遞過一根,說可以做煙管。少年人不吸煙,索性把它種在花壇。竹子長得快,一年年興旺起來,花壇太小,母親將其移到菜園,漫了一地,還向別人家園子生發去。往事久遠,胡先生已經記不起、認不出了。
有年冬天,和友人結伴去徽州胡適故居,見不到長袍馬褂的民國舊人了,當年的竹林也找不到了,菜畦被流年洗成空地,只剩冰冷的青石板。一代人的風儀,逝去就逝去了。前塵如夢,舊情似水,百十年前的人事曾經筆尖,再看時有哀愁有歡喜,最難將息。世間物體人事,總是要漸漸別離的。
這些年,民國文章不大看了,更偏愛他們的墨跡。端凝而流動的隸書,有隱晦的心事;流暢而清通的行書,是心緒的暢達;一代民國人大多以毛筆作文,點橫捺豎撇中留下生命的淚痕酸楚與莞爾微醺。不快時弄墨以自遣,愉悅時弄墨以自娛,墨影如芒,如刀刃如劍影如戟光,更有流連舊式庭院的才子襟懷。民國人的手跡和他們文章一樣,各自面目,溫文爾雅,隨意謙和,從容不迫,多的是內斂、耐看、不張揚,高雅周到,偶爾還有鬱結之氣存乎其內,放浪而不失分寸。碑帖餘味,亦可推敲之琢磨之。
偶見一本章士釗送給後輩的《柳文指要》,虛懷讓人賜閱,簽名鈐印後,又忍不住囑咐:請不要讓年輕浮躁一輩人亂翻。半生心血一腔熱忱,怕人唐突怕人褻玩。如此自尊如此自愛,也是自珍自惜,更有讀書人的矜持與不隨流俗。這樣的風度如今不多了。
人生在世,有人貪生,有人慕義,有人好色,有人重名……世間沒有那麼多聖人完人,人性難免向下難免徘徊難免遊蕩,讀書理當挑剔,處事不妨慈悲不妨寬容,多一分溫厚多一分體諒,於人於己都好。芸芸眾生,可憐人間,各自艱辛。
一代斯文如流水東逝,只能讓人懷想。魯迅、茅盾、林語堂、徐志摩、豐子愷、張恨水……無數次字裏相逢,彷彿少年故交。有幾回,燈下閒坐,恍惚以為自己是民國人。
學問文章,從來都是不足之淵泉,讀書補過,過中還有過,一過又一過,一過更比一過高,人力實屬有限,巧奪天工談何容易。當日學寡,見解淺陋,時序中年,文章依舊嫩生,真真無可奈何。書中篇目大抵依舊,造句行文略有潤色補正。限於才力,許多文章仍不見佳,持論依舊,不過親近古人舊事的心意而已,還是捨不得拋棄我的冥頑我的迂闊我的偏見我的無知我的膚淺,畢竟是我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