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舊年深以為是,如今卻不以為然。浮生一世,幾乎人人皆有癖好,見錢眼開,有人癖財;飲食男女,有人癖色;此外還有人癖茶,有人癖酒,有人癖雅,有人癖俗;實在不濟,癖兒女,俯首甘為孺子牛。人到中年,對人有無癖好早已漠然,有一份肝膽相照,有幾點言語投機便覺得足夠。朋友多好書,各有所癖,杭州友人癖《紅樓夢》,西北友人癖《水滸傳》,中原小鮮館主人癖《金瓶梅》,雖無孤本,頗多善本,萬曆詞話本,崇禎繡像本,康熙評點本,古色古香影印,更不用說洋洋灑灑各類新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幾年裏,我也收得三五本《金瓶梅》。舊年有題跋,今日翻看,頗有點意思:
此書萬曆丁巳年初刊,至今四百餘載,金瓶梅四百年不謝。好文章共人世存亡,人世存而文章存,人世滅則文章滅。不朽乃人世之不朽,非宇宙之不朽。世間萬物終歸寂無,無可奈何,足堪大悲也。《金瓶梅》之好,好在一團污泥,好在眾生井底,故歡喜如香柱之火星,火盡香散。人興於慾亦滅於慾,慾無罪,方以淫靡之筆點染。讀《金瓶梅》不可不讀猥詞,不可專讀猥詞。
立秋後,天氣尚未涼下去,暑熱依舊,深夜讀點書,念及長沙念樓老夫子。《民國的腔調》裏收錄有《鍾叔河》一文,新印本甫成,題籤持贈,字裏相逢祝平安,聊表情誼,順手放了本線裝《金瓶梅詞話》索題。不過三五天,書眉上多了首墨色簇新的《行香子》,還有一頁來信:
竹峰兄:
卧床待死已三年,想不到你還寄書來,囑令字裏相逢。說來雖不免語帶淒涼,也還可以算是一點文人趣味吧。字另寫了一張放在線裝本下面。請察入,即頌佳吉
叔河頓首,八月二日
不幾日鍾先生告訴我又填了兩首《行香子》,舍下藏了好幾套《金瓶梅》,一併索題:
其一
不見雲開,只見陰霾。
怎肯甘心死便埋,
從此書裏漫步陽台。
喜金蓮腰,瓶兒口,春梅乖。
買醉裝呆,階上生苔。
關門懶看發洋財,
任他主管早來遲來。
暫且高歌,且痛飲,且胡猜。
行香子又名爇心香、讀書引。《金瓶梅詞話》開頭有四首行香子詞,鍾先生所題,和的是這一首:
淨掃塵埃,惜耳蒼苔。
任門前紅葉鋪階,
也堪圖畫,還也奇哉。
有數株松,數竿竹,數枝梅。
花木栽培,取次教開。
明朝事天自安排,
知他富貴幾時來。
但且優游,且隨分,且開懷。
近年心慕古詩詞,收到鍾先生填詞,想着和一首,幾翻沉吟,得了如此幾句奉上:
不必興哀,要暢胸懷。
託閒餘小令詩牌,
望祈無恙,霽色須開。
且看閒書,寫大字,上陽台。
心游江海,長安形骸。
問蒼天自有安排,
曙光夕照,歸去還來。
只放寬心,好茶飯,且詼諧。
意猶未盡,又填了首自遣自喜,算作我的《閒坐帖》:
閒坐游哉,放下胸懷。
恁人生只月份牌,
此中男女,實也堪哀
去去還回,又粉墨,再登台。
黑頭初白,逍遙形骸。
世情憑造化安排,
大河浩蕩,東逝不來。
戒貪嗔痴,要看破,喜同諧。
附記:友人呂林兄見鍾叔河先生詞,為拙作《民國的腔調》亦填得《行香子》:
民國風煙,人物紛然。
望群英、風采翩躚,
或剛或婉,盡顯詩篇。
有義肝俠,熱血漢,慧心賢。
千峰萬壑,文壇人物。
論風流、美譽綿延,
是非過往,恰似雲遷。
但名長在,行長續,韻長綿。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三人行,二人是我師也。受用受用,慚愧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