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寫過紐約舊書肆今昔和淘書撿漏的文章,最近又時常回憶起在上海舊書店的淘書歲月。其中許多細節難忘,值得一記。
當年上海遠無今日繁華絢麗。那時一切都還是樸素模樣。上海直到一九九三年始有地鐵,此前城市交通全賴巴士。巴士擁擠態今人不堪想像,好在那年頭不時興旅遊,大家無事不出行。所以到上海福州路舊書街淘書雖為畏途但每去總有收穫。
那時尚無上海書城這類高樓大廈,福州路一帶商業街還保留舊上海模樣,多為幾層小樓,書店跟文物商店、古玩、食肆和百貨公司擠在一起一點都不違和,充滿市井煙火氣。當年古籍線裝書、現代文學版本書以及舊雜誌、字畫類淘寶已經有不少人寫文回憶。我想寫一下較少被言及的門類即古舊外文書淘書。
記得當年書城一帶專賣古舊外文書的店家不多,多為兼營外文書,一般在古舊書店裏另設個門面。根據淘書印象,那時所售外文書都比較舊,多是上世紀前的書,較少見到一九六○年後的出版物。
去的次數多了,對這些書來源和分類有了個粗粗的印象,它們大致上可以被分為兩三種類型。其中一類是從十九世紀末到一九四九前後幾個時代洋人離滬時的甩賣物。昔日上海是個冒險家樂園和世界大舞台,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魚龍混雜有各類外國人混跡於斯。從晚清傳教士、商人、外交官到學者教師甚至外國駐軍,這裏曾經有大量白俄、各國租界和日本人常駐,他們離開時或賣或扔了不少書,其中有不少劫餘到了舊書店。這些書因為來源蕪雜,泥沙和明珠俱備;有趣的是外文書不像中國典籍比較容易識別和估價,所以它們往往會被混亂置放或根據書籍裝幀索價。其實裝幀一般的書裏面往往有奇貨或好的珍本。但是買外文書需要外語和文化修養及相應的慧眼和專業知識,所以這裏門庭冷落,而且購書者往往非常耗時篩選──但這些條件也提高了淘書的奇遇和撿漏的可能,所以淘外文舊書的樂趣無窮。
當年在上海讀研時發現不少外文舊書上有名人簽名鐫章和旁註。同學輩有人買到邵洵美購藏的王爾德舊書,也有人買到復旦教授楊豈深簽名書,據說也有買到施蟄存等現代作家藏書的。那時買外文舊書遇到這類「撿漏」機率不算離奇。舊時讀外文書人家很少,而外文書多精裝,這些美輪美奐的書都有可能是出自名家豪門。當年一般百姓不讀外文書,而且那時市民工資低,月薪大約人民幣五十元,一本索價三至五元的精裝外文舊書或可以是大學生一星期的飯錢。
當時有些外文書店購書要介紹信。但我已在高校任教讀研究生有教師紅校徽,一般也被開方便之門可以選購各類參考書。記得我們翻譯課教材就是教授淘到英國作家福斯特的一本舊書《小說面面觀》,拆開複印作授課講義。
我那時熱衷西方人類學,可惜這類書很少。印象較深淘到的有研究比較文明的一本書。除了書脊,其他書頁邊緣三面都刷了金,閃閃發光。當年內地出版書用紙比較糙黃,這書全道林紙精印而且插圖皆為銅版畫,是我當年見到最豪華的書。買下細讀之後發現它當屬於二三十年代海外留學生的舊物,有原主人的批註和閱讀心得;其中有一組古羅馬詩人卡圖魯斯詩歌內地尚未介紹過,我將其翻譯並配文發表於《名作欣賞》賺了一筆稿費後又買了一批外文書,它們曾經滋養過我,現在應該還躺在親友家書房的某個角落。
一九八○年代隨着學界需要,外文新書漸被翻印,包括工具書和一些供專業人士和學界參考的外文新著。那時偶或全文翻印原版外文書而售價極廉,但這類書籍一般不對外公開,書封底上印有「內部發行」字樣。這樣的新書也在舊書店公開發行,雖然沒有版本價值,但對了解西方社科和文史哲動向有着不可替代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