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九五五年,瑪麗安.安德森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出。/來源:Carnegie Hall
這個題目似可理解為:你喝咖啡或香檳?也可理解為:以咖啡待客,或以香檳待客?
兩者均為飲料,咖啡如茶,許多人每日必飲;香檳是酒,用於喜慶場合,用來迎客待友,餞行離別。
其實,我起初想的題目是《他們都以香檳款待她》,意思是他們平時都以咖啡待客,可對她,以香檳厚待。九個字太多,顯然不宜作題,於是簡化為《咖啡或香檳》。且聽我講這個故事。
筆者最近自編音樂散文書稿《琴音和歌聲的世界》,編到最後發現漏了一個重要人物,即「她」,瑪麗安.安德森(Marian Anderson)(一八九七至一九九三)。在二十世紀這一百年裏,美國人一直在聽這位女低音歌唱家唱黑人靈歌,唱歌劇詠嘆調,也感受她一生經歷的曲折和成功。她的嗓音有多動聽,她的歌聲有多美妙,只要聽托斯卡尼尼的一句話就可知道:「像你這樣的嗓子,一百年裏只能聽到一次。」那是一九三五年,這位意大利指揮家在薩爾茨堡音樂節聽她的演唱後親口對她說的。
安德森出生在費城一個黑人家庭,祖父是黑奴,父親早逝,母親是小學教員,辛苦培育三個女兒,似乎是天意,貧寒中長大的「三千金」都有金嗓子,後來都成了歌唱家,瑪麗安的嗓子則更具特色:音極低,音域寬,音色渾厚、圓潤、洪亮,百年罕聞。
她十歲便參加費城「人民合唱團」,每次獨唱都顯示她的天賦才華,但也很早就開始嘗到種族歧視給她帶來的屈辱。費城音樂學院,一所白人學校,瑪麗安申請入學,招生辦公室的人對她說:「我們不收有色學生。」
不過,她也有幸遇到聲樂教師、男高音歌手伯海蒂,她給他試唱黑人靈歌《深深的河》,他頓時熱淚盈眶。一九二四年,伯海蒂專為她在紐約市政廳舉辦一場獨唱音樂會,曲目包括英、俄、意、德四種語言歌曲,可想不到場上寥寥幾人,幾乎是空場,報上簡短報道,沒有一句好話。
可金子總要閃光。後來,安德森在紐約愛樂交響樂團舉行的聲樂比賽中獲得第一名獎,終於能登上紐約卡內基音樂廳舞台,更在芝加哥管弦樂團音樂廳大顯身手,一位音樂評論家稱讚她「音色超等」、「風格純淨」、「近乎完美」,但也指出「天才尚未成熟,尚待潛力充分發揮」。聽眾中有芝加哥音樂基金會的兩名代表,他們鼓勵她申請獎學金,結果她得到一千五百美元前往歐洲學習。
歐洲為安德森打開了廣闊的音樂世界。在斯堪的納維亞,她拜科斯蒂.韋哈寧為師,這位芬蘭音樂家既是聲樂導師,又是作曲家兼鋼琴家,後來多年專為她作鋼琴伴奏,在歐洲各國巡演。
在赫爾辛基,她榮幸地見到了西貝柳斯。這位以交響詩《芬蘭頌》名聞世界的芬蘭大作曲家,聽了安德森的音樂會深受感動,說她的歌聲能「滲透北歐人的心靈」,並邀請她到他家做客。他特別囑咐妻子要用香檳酒而不是咖啡招待她。他和安德森後來建立了深厚友誼,曾專為她譜寫或改編多首適合女低音演唱的歌曲。
在歐洲學成回國後,她在紐約市政廳舉行第二場獨唱音樂會,跟十年前淒清的第一場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然而,作為一個已如日中天的歌唱藝術家,瑪麗安.安德森並不具有對「吉姆.克勞」種族歧視法律的免疫力,許多旅館、飯店仍然把她拒之門外,由此產生了物理學家愛因斯坦與安德森之間的友誼故事。
一九三七年,安德森有一次在新澤西州普林斯頓麥卡特劇院演唱,座無虛席,彩聲滿堂。想不到的是,此地的納索小旅館仍執行「只收白人」政策,安德森唱了半天,竟無處可眠。當時生活和工作在普林斯頓的愛因斯坦,酷愛音樂,是個業餘小提琴演奏家,這天也是安德森的聽眾。聽說她吃了旅館的閉門羹,愛因斯坦義憤填膺,立刻邀請她到他家住宿,並像西貝柳斯一樣,囑咐妻子用香檳酒而不是咖啡招待她。愛因斯坦說:「我自己作為一個猶太人,能理解並同情黑人,作為種族歧視的犧牲品,他們有怎樣的感受。」
安德森回憶道:「愛因斯坦博士表示熱情歡迎,說道:『你能來,我們非常高興,歡迎你到我們家來。』為此事,我從內心深處感謝他,他卻完全淡然視之。」後來十八年,安德森每次到普林斯頓,不論是休假或開音樂會,她都住在愛因斯坦家裏。
一九三九年,保守組織美國革命女兒會不准許安德森在該會憲法廳四月九日音樂會上演唱,又是那個原因:「只接受白人演員」。此消息引起轟動,新聞界強烈呼籲安德森具有在憲法廳歌唱的權利,第一夫人埃莉諾.羅斯福知道後,即刻致函道:「我全然反對禁止一個偉大藝術家在憲法廳演出的態度。我原以為你們有機會帶領一條文明之道,但你們的組織錯過了機會。」她也是「女兒會」成員,因此事同時與成千名會員宣布退出該組織。
在埃莉諾促使下,羅斯福總統與內務部、全國有色人種促進會領導人商討決定,四月九日,禮拜日復活節,在林肯紀念堂台階及其前面的廣場,舉行瑪麗安.安德森獨唱音樂會。內務部長伊克斯致辭說:「在這蒼天下的廣場上,我們大家都是自由的。上帝給了我們這個神奇的露天劇場,祂不分種族,不分信仰,也不分膚色。」以解放黑奴的林肯總統塑像為背景,由來自芬蘭的韋哈寧鋼琴伴奏,安德森縱情而唱,第一首歌唱的是《為你,我的國家》。如果說十五年前紐約市政廳音樂會的聽眾寥若晨星,那麼這次,在華盛頓草地廣場,在倒映着華盛頓紀念碑的映照池兩側,簡直是人山人海,七萬五千人── 一個載入了美國歷史的數字。
時隔七八十年後,筆者重提這些舊事,憶及「咖啡或香檳」的故事,不外乎說,尊重富有才華的藝術家,尊重人的膚色,尊重少數民族,尊重女性,尊重弱勢群體,這是西貝柳斯、愛因斯坦等偉人所固有的美好品德,如今在二十一世紀,似乎也應該由我們所有人共同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