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對於貓奴來說,「吸貓」有助減壓。\資料圖片
不久前突然發高燒,一測新冠抗原,兩道槓。心中頓時萬馬奔騰:過去三年半,工作生活如常,還駕車萬餘公里,到處逛吃,彷彿一直有金鐘罩護體,終於在回國探親後破防了。
所以說做人不能得瑟。
「陽」後不知何時,世間的各種氣味好像一起說了聲「一,二,三!」然後手拉手,「咚!」躍入深淵,同時消失。因早知「陽」的可能症狀之一是暫時失去嗅覺,所以並不驚訝。村上春樹小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裏有個科學怪人,躲在地下岩穴,發明了控制自然界聲音大小的裝置,隨心所欲消除或增加音量。假如可以隨意調控自己的嗅覺,又會如何呢?
假設普通人的嗅覺指數範疇在零到十之間,零為無嗅覺,十為最清晰靈敏。所以一看到貓大搖大擺跨進沙盤,就立即將自己的嗅覺指數調至零。等主子辦完事兒,咱們再好整以暇去鏟屎,不必如過去一樣屏息蹙眉,匆匆忙忙。經過街邊臭豆腐小攤或超市的榴槤專櫃,轟轟發發鬱鬱菲菲,不喜者可將嗅覺調零,悠然走過。乘地鐵,身邊坐了位摳腳大叔?調零。午餐時間,同事在辦公室用微波爐加熱醃魚?調零。而春秋佳日,觀海行山,將嗅覺指數稍微調高到十一或十二,花的甜、草的清、海的鹹,都比日常所能感受的更鮮明,平常彷彿在看普通電視,如今換作高清……雖然我長得醜,可是我想得美呀。
因為嗅覺與覓食、擇偶等緊密相關,關乎個體和物種的生死存亡,所以動物大腦的邊緣系統(limbic system)中,最古老的部分是嗅覺皮層。不過人屬於視覺動物,拿到禮物會左看右看,仔細欣賞,不會如貓狗,把頭埋在包裝裏東嗅西嗅。我不知自己何時丟了嗅覺,除了因為心大以外,也因嗅覺在人類生活中的重要程度遠不如視覺、聽覺、味覺。電影《飲食男女》的開頭,名廚朱師傅失去味覺,就感到生活一潭死水,毫無滋味,看什麼都不順眼,除了那位把魚煎糊了的女鄰居以外。
我們聽到聲音,因為有聲源(發射端)和聽覺(接收端)。嗅覺同理。發射端(比如鮮花,美食,貓便便)揮發出無數分子,鼻咽黏膜中的神經末梢感受器收到這些信號,傳給大腦,就形成完整的嗅覺形象。Eric Schlosser寫美國快餐業的《Fast Food Nation》記載,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美國食品工業可以模仿、合成為數眾多的天然氣味。閉上眼睛,明明聞到漢堡牛肉餅鮮香四溢,睜眼一看,面前只有小小一條試劑紙。古人曾對人的感覺如何產生作過種種推測。柏拉圖《Timaeus》認為一種元素轉化(如蒸發、昇華)為另一種時,會釋放出氣味。最基本的元素如水、空氣等等沒有氣味,是因水元素、土元素太大,擠不進鼻腔靜脈;空氣元素、火元素太小,鼻腔靜脈留不住它們。這些當年很嚴肅的探討,在我們看來都成了笑話。不過羅素在《Wisdom of the West》論及古希臘哲人對宇宙、人類起源的思考時說,重要的不是他們給出的答案,而是他們所提出的問題。當人開始思索萬物之源時,哲學和科學就萌芽了。
佛教的理想是「六根清淨」,如眼不視色、鼻不嗅香,即除掉所有官能的欲念,雖然看到聞到聽到,卻完全無感,也稱「退六賊」。而嗅覺指數奇高的人,大概只能存在於小說中。《笑傲江湖》裏,令狐沖在梅莊,聞出了丹青生密封在木桶中的是吐魯番四蒸四釀葡萄酒。《飛狐外傳》的程靈素,在藥王莊附近贈胡斐一朵小藍花防毒,後來小花枯萎,胡斐卻珍藏懷中,被程靈素嗅到了。想來,如程靈素一樣的使毒之人必須嗅覺靈敏,反應迅速。否則一股甜香飄來,你還以為是朗姆酒,開懷大嗅,就着了人家的道兒。
人的記憶與氣味有微妙的聯繫。英國作家笛福的《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以小說體記錄一六六五年倫敦大瘟疫。當時人們想防止感染,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含大蒜、吸煙、用醋洗頭髮、噴塗各種藥劑。因此做禮拜時,教堂裏五味雜陳,一個角落是香水味,另一個角落是各種香草味、醋味、芳香劑味和藥味,換個角落能聞到酒味和嗅鹽味。歷史學家William McNeill一九七六年出版《Plagues and Peoples》,寫人類與傳染病如鼠疫、結核、天花共存的歷史,結論很陰鬱:二十世紀以來醫學昌明,國際合作增加,生活和衞生條件改善,人口爆增,由此帶來的一系列問題,會以糧食、社會、心理、政治和傳染病等多種形式表現出來。而面對傳染病,知識和技術只能減輕卻永遠無法消除人類的脆弱無助。此書出版當年,非洲發現伊波拉病毒,之後五年,愛滋病成為全球關注的最新傳染病。因感染新冠病毒而嗅覺指數歸零也是一種難忘的記憶。我並無金剛不壞之身,只是如一粒小沙,卧在人類史的汪洋邊,遲早會被影響全人類的巨浪濺濕全身,或裹挾入海。
這種事情想多了總會有些壓抑,所以需要貓的陪伴和治癒。每次回國探親,都要與家中的貓分別數月。此刻,我的心已飛到與貓重逢之時:打開家門,牠一定會喵喵大叫迎上來,在我腳邊團團轉,還會弓起背要我撓撓。我把牠攔腰一摟,肚皮朝天抱到面前,將自己的嗅覺指數調高到十五甚至二十,然後把臉埋在牠胸腹的軟毛裏,深深地吸氣──再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