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販馬記》劇中白雪仙之身段。\作者供圖
唐滌生(一九一七至一九五九)於一九五六年二月完成《販馬記》,論曲詞典雅,顯然未及後來的《仙鳳鳴》四寶,然而從口白之鮮活、細節之巧妙,亦足以讓觀眾一睹奮翮雲端前怎樣繞樹翥翔。《販馬記》是著名京劇,流行廣東民間的木魚書也記載了《桂枝告狀》,劇本為「利榮華」劇團而寫,主角是任劍輝和白雪仙。作者有所依據,再度身訂造,舊瓶新酒,新酒香遠益醇,氍毹之上主角光彩煥發。
《販馬記》的李桂枝依稀有緹縈救父的影子,在唐氏妙筆下,孝女之外添了賢姊嬌妻慈嫂的面貌,形象相當飽滿。桂枝之父李奇販馬為業,資財不缺,不過所謂士農工商,商人在古代社會地位不高,所以桂枝不會有官宦小姐的氣派。後來丈夫趙寵高中,也不過七品小官而已,故此桂枝沒有高不可攀的威儀。行商之女,讀書有限,桂枝沒有才女的文墨。唐氏便為桂枝注入不亢不卑的尊嚴,務實處事的作風,讓她以柔軟身段來堅持,以靈巧姿態來爭取。
中國傳統的小說戲曲中,女性的形象往往比男性突出,《販馬記》亦然,比起丈夫因醉心功名而畏縮拘謹,就更凸顯桂枝貫徹始終地堅定勇敢。所謂「千斤口白四兩唱」,唐氏抓緊白雪仙口齒伶俐擅於唸白的本事,一出場就攔阻後母與姦夫夏楚弟郎,白:「娘你飽食豐衣,自當憐孤恤老,勿作紅杏出牆。」提醒、告誡,鏗鏘有力,但礙於形勢未敢翻臉。後來桂枝出走,跌倒在一戶老夫妻門前,便牽衣泣訴:「好比哀鴻離家往……願為奴,求倚仗;願為婢,暫把身藏,窮途再把悲聲放。」兩老聽她談吐文雅便收為誼女。逆境求援,曲盡苦況,賺得同情。箇中有運氣,亦流露出扭轉命運的潛質。
後來嫁予誼父母表親趙寵,琴瑟和諧,可是丈夫寄身宦海,浮露嬌氣。桂枝沒有傳統婦女自我形象過低的通病,直言:「卻把冰腸冷面向愁顏,及第升官你就脾氣猛。」好壓壓丈夫的氣焰。接着乘勢求丈夫代寫狀紙,卻立即婉轉哀啼:「願願願向郎前跪,半羞復半慚,且看辛酸泣訴間,淚血瀾。」一瞬間變換姿態,把妻子的尊嚴與柔弱糅合,剛柔並濟,化學作用產生強大威力,趙寵終於拈筆寫狀,使營救父親計劃落實了第一步。這場戲最點睛在最後一筆,趙寵寫罷,桂枝手執狀紙竟幽默兩句再回眸一笑跑開。唐氏在泥印本以括號寫:「此處入場為全場最重要最美妙之身段。《販馬記》寫狀一場所以能夠成為名劇,便是夫婦在悲慘氣氛中,尚能處處刻畫閨房之樂,望能體會此意。」
原來父親遭繼室及姦夫誣害,貪官判以秋後處決。趙寵唯有着妻子趁按院大人到訪,改扮男裝,呼冤告狀。但見桂枝倉皇舉步,掩袖留停,唐氏如此描摹,在強調官威難犯,小婦人膽戰心驚,並非一味勇闖,可是「一念到蒼蒼白髮,重點敢畏懼官府面目猙獰」,心情起伏,益增寫實。再者,唐氏認為花旦最重要在於一個「憐」字,央求收留、懇求寫狀、公堂告狀,三場戲桂枝都楚楚可憐,製造悲情,自能激發同情。
可幸按院不止英明,還居然是失蹤了的弟郎,沉冤得雪。桂枝想把弟郎與小姑撮合,趙寵自慚官職低微,力勸不可提親。弟郎果然推搪:「身披玉帶紫羅袍,難與素衣諧淑眷。」趙寵怨道:「縣堂縱有親生妹,難婚政海一紅員。」兩番話真把官場勢利刻畫得淋漓盡致。弟郎高傲,丈夫怯懦,桂枝進退有度,既不強聒,也不言棄,只父親跟前下跪,看官還以為她求父親以「父母之命」來逼婚,那也太低估了她的智慧了。她說出全憑小姑善心才發現父親身繫囹圄,不然父親必定冤死,莫談骨肉重逢了。娶妻娶德的理想給桂枝輕輕標舉,門當戶對的觀念甚至政治婚姻之交易顯得鄙俗,兩個為官作宦的給比下去了。見機行事,轉移目標,帶出論點,委婉發力,終於成事。
《販馬記》寫狀之精警,為日後《帝女花》寫表之悲壯鋪上根基;前者弱女申訴父親冤情,後者是明朝公主向清帝要求葬崇禎釋太子。經歷《販馬記》之磨練,《帝女花》才能筆動山河。
唐氏寫劇本前,習慣先把女主角留在丹青上,從虛而實,從髮飾到神態,這過程沉澱了女主角的特質。白雪仙外表「嫻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眉眼之間卻透着傲氣。唐氏便在李桂枝、杜麗娘、謝素秋、霍小玉、長平公主等角色,賦予冰雪聰明,外柔內剛,迎難而上之藝術形象。白雪仙不負所託,一生好學不倦,粵劇藝術殿堂裏早已留下她神采奪人的倩影。僅以蕪文敬祝白雪仙女史九十五歲芳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