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沈復著《浮生六記》。

　　《浮生六記》素有「小紅樓夢」之稱，《浮》《紅》二書，體例不同，一寫實一虛構，但作者沈復與曹雪芹，的確有相似的審美觀，同樣愛花愛詩愛酒，對女性顯得特別同情。雪芹創造的林黛玉薛寶釵和眾多女子，三白筆下的芸娘，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物。沈復沒提及他讀過《石頭記》，「程乙本」《紅樓夢》出版時（一七九二年），他和陳芸因與家人不合避居他地，正是「坎坷記愁」之際，也未必有空讀此流行一時的小說。

　　但有趣的是，沈復確實讀過《紅樓夢》。此話怎說？試看他描寫陳芸的樣貌，是「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再看《紅樓夢》以下幾句：「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雖也是熟語，但文字相似度這麼高，能說沈復沒有讀過《紅樓夢》？對曹公筆下的女性外在美，三白必有個人的領會。

　　更有趣的是，曹公這二十字所描寫的，不是人人認為酷肖陳芸的林黛玉或史湘雲，而是才幹不凡的賈探春。不能說真人版的陳芸與想像中的探春面貌相似，但實幹派的探春，心直口快，性格倒與陳芸相近，而與性格內向、生就「兩彎似蹙非蹙的罥煙眉」（罥作籠罩解）的黛玉頗有差別。

　　在性情上，善妒的林黛玉與大方寬容的陳芸不是同類型女性。陳芸打算為丈夫選妾，更對丈夫藉外遊之便狎妓開一眼閉一眼。《浪遊記快》裏，沈復記述與表妹夫到廣州遊玩，妻子沒有同往。又夜逛靖海門，登妓船，與妓女喜兒相交。遇無賴敲詐，與喜兒機警逃脫。其地為油欄，沈美其名為「幽蘭門」，愛花之心可算成痴。碰巧這喜兒樣貌與陳芸相近，更增添情愫，致令每數日一見，喜兒「或自放小艇，親至河干迎接」，日久不見，甚而自尋短見。

　　或有讀者愛看《浮生六記》中沈陳二人之卿卿我我，殊不知沈復粵遊，嫖狎本性如斯盡現。少時讀他倆一起看蟲吃粥，賞花野餐，至此感覺判若二人。但人豈不真有兩面多面而不足為怪，何況更把所想所做忠實地形諸文字？

　　十九世紀，世人仍視吸食鴉片為罪過，獨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在《一個英國吸鴉片者的自白》裏述說他服用後的真實體驗。那種以產生幻覺和孤獨感為代價所得來的平靜、理性、愉悅，卻那麼使人信服。這或許就是文學作品中的張力，源自作者的情感的矛盾與調和，能帶給我們閱讀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