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茶果起初用於祭祀,後來廣泛用於春節、清明、冬至等節日禮俗。 資料圖片
──記深圳葵涌客家茶果非遺傳人文巧環
深圳大鵬半島三面臨海,西抱大鵬灣,對面便是香港新界,一葦可航,風情相若。
我和朋友年前驅車趕到大鵬下屬的葵涌街道高源社區,在一片高低錯落的民居當中找到文巧環,乃是希望在壬寅虎年到來之際,從深圳非遺中感受一縷溫煦的人間煙火。一個朋友說,你來看看文巧環做年糕,那就是深圳本土的味道,祖父祖母的味道。
車停一棟黃磚貼面的小樓前,但見一塊鏡面色的銘牌上標註: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葵涌客家茶果製作技藝。上方還有一條橫幅式標誌:深圳非遺項目:葵涌茶果研培研修院。
身着大紅外套,面容白皙的文巧環已從住處趕來,引客入室。但見案板上堆滿各種分量的年糕,個個貼滿一個紅底金色的「福」字,從五百克到幾千克不等。揭開屋腳灶台上的一隻大鍋蓋,豁然呈現一隻十幾二十公斤的糖紅色大年糕。
文巧環說,這是一個朋友訂製的,幾十年了,每次過年前都要在我這裏定做一隻大年糕,他們全家當早點,從初一吃到初十,煎、蒸、煮都可以。一是他覺得好吃,二是圖個過年的團圓喜慶。
文巧環並不知道她們這一脈文氏,跟深圳松崗、崗廈等地文天祥弟弟的後裔有無瓜葛,但知多少代人都土生土長在葵涌。父母曾以捕魚為業,一早從壩光出海,駛到惠州澳頭,洋洋水面,盪盪波光,撒幾網就會有收穫。每逢學校放假,她跟隨父母的木船出海,看見父母親起網的手臂青筋暴露,額上淌汗,心中便由衷綻放歡樂──那是又一網家庭生活沉甸甸的充盈。
海邊勞作辛苦,小孩都是幫手,故而上學遲。文巧環八歲在壩光小學發蒙,五年制;初中去了葵涌,路途遠,住宿制,周末踩單車返回;高中則去了更遠的鹽田沙頭角中學。直至一九八九年初夏高中畢業,覺得應該為父母分挑擔子了,便就近在沙頭角應聘一個金店做營業員。到底覺得文憑和學識同樣重要,邊工作,邊拿下了一個大專文秘專業。時光飛轉,家鄉的召喚便是一個姑娘的宿命,應聘到葵涌高源工作站已到一九九八年盛夏。她經歷過宣傳、婦聯、計生、文體等多個崗職,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但凡有任務,基層人人都是多面手。如果說一二十年前,主要難做的是計生,這幾年最難做的是「舊改(老城區更新)」。
她感慨:工作站的工作,做人的工作最難,跟利益發生關係的工作最敏感。
我問,你早有一份穩定的公職,且有自家樓房收租,何以會想到做煙熏火燎的客家茶果,並一直堅持傳幫帶?她的回答簡潔有力,一是從小看着、跟着父母和公公婆婆做,心生喜歡,二是希望這麼好的傳統飲食文化,不要在我們手裏失傳了。
巧環做茶果早在一九九二年就開始了,她媽媽以及婚後多出一位媽媽──丈夫的媽媽,都是葵涌製作茶果的能手,每次回家她就跟倆媽媽一道做:和麵,磨米,剪洗芭蕉葉。那時節工具都簡單,物品自備,米要自己磨,蕉葉要自己摘,準備工作很多,也慢,隨着日出月落,煙火繚繞,各式配料備齊拌勻,蒸鍋的香氣裊裊升騰、盤旋……一道一道客家茶果已然呼之欲出了。
巧環告訴我,葵涌客家喜事常做的三樣是:喜粄(起粄),嘗頭圓,青圓仔,此之外,逢年過節,各有不同,譬如清明做艾茶果,端午包糉子,十月初一吃糍粑,冬至品菜頭角,過年的主打自然是年糕了。具體到每一味,還有餡料的單純與混合,糉子就有鹼水糉、鹹肉糉、海膽糉之分;菜頭角則混搭了蘿蔔芹菜蒜苗與豬肉蝦乾海貝。海邊人的茶果,距離海鮮咫尺之遙,故而,米麵敷設其外,魚蝦卧伏其間,那是山與海的契合,那是手藝與情感的盤桓,那是舌尖與記憶的連綴。
年糕一做就是三十年。
從選料到製作,一絲不苟,米是上好的糯米和粳米,顆顆新鮮飽滿;糖是貴重的品牌黑糖,熬製講究。將糖融化成恰到好處的糊狀,配比在米粉裏,千百遍地搓揉,直到揉成咖啡色的奶茶狀,一條條細膩柔韌,拽在手裏,宛如黃鱔一般絲滑而柔韌。放在一口大鍋裏燃火蒸製。十公斤一塊的年糕,要足足蒸夠八小時,一兩公斤的也必須蒸足三個半小時。
摒棄電爐,不用液化氣,也不燒煤火,燒的是祖父祖母那個年代用的柴火,而且多半會選用荔枝乾柴。
我們常見果木尤其是棗木燒製鵝鴨,取其木質細密堅實,火苗均勻持久,烤燒的肉品,味道純正。巧環說,葵涌客家用荔枝木蒸煮年糕,一是取材方便,到處都是乾枯樹枝,閒時便可叫一輛三輪車,隨走隨揀。曾有一個果場整治,她一次就拉回十二車斫伐的荔枝木;二是荔枝柴火力猛而均勻,蒸出來的年糕味道就是不同,像以前柴火煮飯就比煤火飯好吃是一個道理;三是柴火蒸煮也是傳統之一,斷難捨棄。
她想起補充道,荔枝木的柴灰也是好東西,我們會攢起來,留下來,濾除雜質出鹼水,端午用來包鹼水糉。好事未必人人誇,也有不被理解的時候,有人說,你們包糉子,蒸年糕,不就是做生意嗎!
巧環無語。若是要做生意,那得佔據碼頭,開拓市場;理應進商廈,再不濟也應該租賃門面,搞連鎖,圖發展──那樣做,其實也無可厚非。
可目前她還沒有那樣的打算,以她目前騰出上班之餘的精力,只能小心呵護如夏夜螢火蟲一般的鄉愁微光。對於勸媽別太勞作的兒女──兒女都出來工作了,她的回答是,正像你們婆婆講的,我們做的東西,送比賣多!掙多少錢並不重要,現如今年長的人做不動了,年輕人則不屑於學,我來堅持做,就是想讓你們和遠近的朋友們,感受到小時候公公婆婆廚房裏的味道。這麼多年來,她不僅守住與遠揚了葵涌一隅的非遺爝火──省內外及香港都有紛至沓來的訂購單,還培訓了本地及外地來的千餘學員。
年前的一夜,她在屋外生火蒸糕,樓上忽然下來幾個江西、湖南的女孩,她們蹲下來幫她燒火。她關心道,十點多鐘了,你們還不上去睡覺?女孩們回答,因為疫情不方便回去,看到你在架鍋燒柴,更想家了,你就讓我們幫你燒火吧……
此情此景,相看眼濕。
告別前,我們來到前面不遠處文巧環的工作室,那是一排灰磚平房的祖屋,門口堆放着翻曬的劈柴,屋裏鍋、灶、米、糖待時而發,連空氣裏都飄逸出纏綿的年味。
巧環忽然動情道,我不怕苦、累和各種閒話,怕的就是哪一天這排平房被拆了,沒了工作室,我到哪裏去找地方燒柴火,蒸年糕,做茶果啊!
車行漸遠,回望路口那一襲紅衣,我們在心裏為之祈禱:祖屋永在,根繫一脈,心靈手巧,茶果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