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深夜,學校附近的宵夜攤總是人滿為患。
不大的販賣空間,十輛左右的宵夜車,竟讓深夜已經安靜下來的香港再次沸騰。炙熱的火氣混雜着人們高聲談笑的聲音,一張張略顯疲態的年輕面龐下,盡是洋溢着即將享受到美食的笑顏。攤主們自是人越多越快活的,一個個興奮得手舞足蹈,翻炒着鍋鏟下嗞嗞冒着熱氣的火腿米線。人浪翻滾,潮濕的深夜,竟肆意瀰漫着朝氣蓬勃的荷爾蒙氣息。爭執聲、纏綿聲、呼叫聲、嬉笑聲……一群嗷嗷待哺的年輕人們,如此時鍋上的米線一般,熱切、聒噪、翻湧、糾纏。
仔細瞧每位攤主,卻彷彿彼此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似的。大家按部就班地駐守着早已形成默契的位置,煮麵的煮麵、煎蛋的煎蛋,你我之間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着和諧又競爭的微妙關係。在我們學生裏頭,最右的「車仔麵阿伯」和最左的「炒麵爺爺」家的宵夜,最受大家的歡迎。「車仔麵阿伯」總是笑臉盈盈。他一邊給你下麵,一邊總會加上一句「阿妹那麼瘦,給你多加點芽菜」。旁邊的妻兒似乎並不在乎阿伯的慷慨讓利,也是一起笑呵着,利落地把阿伯加好芽菜的麵分裝、加料、打包。三人笑意盎然、一氣呵成,彷彿正在上演一場場嫻熟的演出。相反,「炒麵爺爺」卻總是默不作聲的。他的眼神、他的夜晚,似乎只屬於面前鐵板上翻滾的碳水化合物。人高馬大的兒子負責站在一旁將顧客的訂單細細記錄,可這記錄也是細膩的、靜悄悄的。然而,面對那麼多份訂單,兒子的記錄從未有過什麼差錯,爺爺的炒麵也從不馬虎。這一家子,雖不如「車仔麵阿伯」一家伶牙俐齒、討得食客歡心,卻靠着一份做美食的執著和真心,吸引着老客戶一日又一日的訂單。
來港唸書前,我沒有吃宵夜的習慣。可宵夜這邪惡又奇妙的存在,使得我被朋友哄騙着吃了一次後,便不知不覺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到最後,這項夜場活動竟成了我每周必不可少的規劃。它發生的時間不定,有時是在一場大考之後,有時是在心緒紊亂之時,有時只是一時興起……每每思緒空竭、孤苦難耐之時,總會想起不遠處那個如同烏托邦般誘惑的世界。此時,豬軟骨和咖喱魚蛋竟然比解決眼下的煩心事更為重要。蠢蠢欲動的口腹之欲,裹挾着我的肉身,讓我一次又一次心甘情願地成為美食的階下囚。酒足飯飽後,酣暢的血液在肉體中肆意地跳動着,人,也彷彿從剛才被榨乾的軀殼中回魂,世界原來沒那麼可惡。
每每眺望宵夜攤前一群又一群的年輕人們,我總會想,他們是否和我一樣,在拚搏、在試錯、在愛,在從一株小芽長成一棵大樹?現實的「內卷」高牆、愛恨情仇,是否也讓這一群年輕人一時失了方向、失了魂魄,以至於要用飽腹之快,來填充疲憊空虛的肉身?我搜索着眾人的眼神,努力尋找着他們被生活侵蝕的痕跡,內心倒是更崇敬起宵夜攤主來了。芸芸眾生的他們,比哲學更懂人心。他們懂得用最樸素的食材,在深夜──這個極情緒化的時刻,為都市人提供着最容易滿足的幸福感。欲望的缺口,終還是能被這滾燙的湯汁給澆滿了。聒噪的戰士,也暫時得到了憩息,來迎接第二日更激烈的戰鬥。
宵夜攤,接過我們無處安放的靈魂,把它變成了一朵向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