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產品

首页 > 艺文 > 正文

如是我見/地理的藏品\葛 亮

時間:2020-10-05 04:24:02來源:大公報

  圖:電車經過的春秧街,仿如露天市集\資料圖片

  其實,大多數時候,並不希望自己的小說有預言的能力。

  中國的語言裏,有一系列關乎於此的表達,比如「一語成讖」。我一直認為,這多少代表着,冥冥之中對現實進行了干預,而非紀錄。但畢竟這只是某種想像。我們並不是在寫作《冷血》時的杜魯門.卡波特。所有事物的進程,自有其規律,類似草木枯榮。無聲無息,其來有自。

  在一篇小說的結尾,我寫了莊師傅去參加翟師傅的追悼會,寫他告知毛果,因為疫情,終於關掉了經營多年的「夢莎」理髮店。在這個小說寫完後的兩周,知道這個理髮店的原型便結業了。新聞裏頭,理髮店的老闆說,兩個月合共蝕近十萬元:「我蝕唔起呀。」

  確實,疫情改變了許多事情,也結束了許多事。改變的,多半是生態與模式。我所執教的大學,剛結束了一學期的網絡授課,又迎來第二個。如今,似乎順理成章地慣常於此。我和同事們面對着電腦屏幕,熟練地用着Zoom、Moodle,面對着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學生。這種自如,並不是天然的。依稀記得在北卡羅來納大學,一位年邁的法學教授,為了適應網課面對空氣一般的無人宣講,在面前放了一隻匹諾曹公仔,作為他的聽眾,以增強自己的投入感。而香港媒體配發了圖文是「活到老學到老」。這是對校園教學規則的改變。改變如疫情本身,其影響不分年齡、性別與閱歷。這是殘酷之處。

  以上是現實中的人,對虛擬世界的適應與遵從。哪怕你是一個老人。但這至少提供了一種選擇,一種可供適應的空間。但更多的人,恐怕未如此迎來改變的機會。

  在這半年內,香港的老字號們,紛紛「執笠」。這終於是現實對現實的屈服,也是現實對現實的捨棄。大多數時候,現實皆是溫柔面目,埋身蟄伏。忽然之間,便真刀真槍,出其不意,狹路相逢。如此,誰又能獨善其身。

  這間上海理髮店,在北角開了四十年。北角這時候,已經不算繁盛。從小上海到小福建,用了大半個世紀,走過了它該走過的路途。一如所有城市自成一體的老區,移民的痕跡在悄然隱退。凋落的凋落,同化的同化。電車經過的春秧街保留了下來。這裏大約沒什麼交通的概念。行人在車路上走。身後聽到叮叮噹噹的聲響,人潮便自然分開,任由電車開過去,然後再重新匯集起來。店舖前多半是僭建的攤位,一路可以擺到車道上。其亦隨電車進退,有條不紊,並不見一絲慌亂。由馬寶道走來,可路過振南製麵廠,對過是同福南貨店,賣的點心仍然以紙包裹。作為江南人,是感到親切的。直到看見有觀光客,舉着相機左右逡巡。才意識到,這條街實已成為時間的標本。

  說回理髮店。在英皇道上大約是一個地標。這些年數次路過它。因一度固定去看某個牙醫,這裏是去往診所的必經之路。每每看見門口還在轉動的燈柱,會心裏動一下。因為它轉得很慢,並且大約因為陳舊,居然還有些微卡頓。然後在這短暫的卡頓後,它又繼續地轉了起來。看着它,像是在見證某種古老的儀式。我猶記得初次幫襯這間理髮店,是許久前的事情。走進去,像是走進了一間古早的照相館。因為所有的實物,都彷彿是為了證明某個時間節點存在的布景。馬賽克的地面、海報與看得見水跡的牆紙。包括師傅們蒼老而精謹的形容,與他們足夠精確的手藝。他們說的是帶有上海腔調的廣東話,融合了吳語系的溫存和粵語的朗脆。這聲音也因此成為了一種布景。當你在裏面待久了些,這理髮店更像是某種容器,或者說,一個有關空間和時間的實驗室。演繹給來者,在我們慣常的現實中,還有另一個現實。這種關係,好像是一種年代電影的套拍。那個屬於過去的時間段落,理應是小品,是不能太過壯大的,以免偏離了現代的主題。然而,在這間理髮店裏,外面的現實會逐漸模糊。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這些店舖的存在,或許讓人聯想起懷舊風。馬爾科姆.蔡斯的線性時光魔術,其實是代表着當下對這些老舊現實的寬容,或者說遷就。甚至我們生活無虞,尚有餘暇時,它們還會成為主角,出現在Facebook等社交媒體,成為心理還鄉的想像的社區。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歷史的存在,於我們朝夕相處的現實仍有分量。而有關時間的枝節,仍然值得修復。這便是藏品的意義。它也是一種現實,即使不會時時示人,至少珍而重之。

  但一個密不透風的時代,是各種現實的盤根錯節。現代一如大型的寄生蕨類,緣歷史攀爬,彼此相依,但漸漸為了生存,這寄生或也成為了無形的絞殺。在一個暴風雨後,蒼袤的時間之幹才發現自身內部已然虛空與風化,遽然倒下。這是我們存在的幻覺,新舊兩種現實,業已和解。事實上,前者的虎視,是無法抗拒的世界的新陳代謝。我們只希望這個過程慢一點。

  小說中的「孔雀舊人」,終未與你我謀面。

  我闔上電腦,新聞上的圖片,仍然在記憶中烙燙了一個輪廓。理髮店的燈柱已經拆除了。關閉的大門上,貼了一張白紙。上面居然是很好看的瘦金字體,寫着:「吉舖招租」。

最新要聞

最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