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第一代電車為單層設計/資料圖片

　　疫情期間，公司租了班車每天早晚接送員工，以免擠地鐵巴士增加感染風險。很受大家歡迎，期待着常態化月票制。不料，五月下旬以來，香港街頭暴力再起，因車體有明顯標誌，租車公司擔心被「黑暴」砸車或被扔汽油彈，不敢再開班車。於是大家重新擠公共交通，我又再回叮叮。到公司車程班車需七八分鐘，叮叮要四十分鐘。

　　在香港，人人知道叮叮，但考慮到文章的非本地讀者，還是科普一下。叮叮車（Tramways）是全球唯一、香港獨有的雙層電車，（全港也只有港島才有）。由於開車時司機踩到踏腳，車子會發出「叮叮、叮叮」（相當於汽車喇叭）而得名，也昵稱「叮噹」。叮叮車名字童趣可愛，卻是十足的 「百歲老人」，它於一九○四年啟用，迄今已一百一十六年歷史，與纜車和天星小輪齊名，為香港古董級的機動公共交通工具，是香港重要的文化符號，目前日均接載乘客十八萬人次。

　　雖然慢，但在數種交通工具中，叮叮車是我的最愛，沒有之一。若不趕時間，叮叮的溫度、速度、路途長度、晃動頻度，甚至外觀，一切剛剛好。

　　適合街拍──細細高高的雙層設計，全身時尚亮麗的廣告外衣，有時是炫酷的豹紋，有時是莊重的軍綠，款款婷婷穿行於寬街窄巷，絕對優雅養眼的好模特；

　　適合觀街景察市情打盹發呆想事──橫貫港島東西，可一覽香江「清明上河圖」：北角的市井，銅鑼灣的熱鬧，灣仔的煙火，中環的時尚，西環的海味……徐徐長卷，港味十足；

　　也適合懷舊──車內木椅木窗、窄窄的樓梯、金屬扶手方向盤，濃濃的古風。

　　車窗可以開關，空氣自由通暢。不像巴士一年四季冷氣十足，想發發呆卻凍得精神抖擻；也不像地鐵，快則快，但見不到風景。不過叮叮也有新車型了。記得前年一月，正是香港最冷季節。一上車，全封閉，窗椅全新，有冷氣，有電子屏幕報站。外面二十度，車內大約只有十六度。以為上錯車了，懵了一會才醒悟過來。這位叮叮「同學」太現代了，反而讓人找不到感覺了。

　　乘車人老者居多，或許他們最不需要趕時間；老外居多，或許因為新鮮好玩；外傭居多（周末更是滿車東南亞服飾語言），或許因為票價最便宜。當然二點六港幣（前幾年是二點三）比起北京一點二元票價還是貴太多。叮叮也有點傲驕高冷，不報站名。只有多坐，流程街景都熟了，方可自如享受。

　　工作一天頭暈腦脹，深夜坐上叮叮，晚風在車廂內徜徉，窗外霓虹透過車窗，光影斑駁，悠然睡去，又在飄落窗口的細雨中恍然醒來，睡眼迷離的香港變得柔和而深邃，很是享受。

　　很多次，午夜時分的叮叮車二樓只有我一人，視線裏不見乘車人，也不見開車人。這時的車子開得很快，一路叮叮噹噹碰撞路軌發出冰冷的金屬聲，夜風得意地在空空的車廂內遊來蕩去。突然內心深處跳出人類那句著名的發問：去往何處？誰與同行？一時以為自己身處無人之境，遺世絕塵，有點害怕……直到樓下傳來乘客的說話聲，方覺重回人間。無論夜多深、晨多早，香港的街道上永遠不乏孤獨勞碌的身影，既溫暖又辛酸。也曾多次看到情侶在中環老立法會大樓前的叮叮車站拍婚紗照，彷彿穿越到《花樣年華》中，張曼玉巧笑倩影，迷醉歲月。

　　百年來，叮叮不知承載了多少心情，見證了多少世事變遷。

　　初來香港不久，即遇非法「佔中」，道路被堵塞，叮叮停駛。於是走路兩個小時回宿舍。對於一個資深路痴來說，路遠不是問題，找不到路才是最大問題。朋友指點：沿着叮叮車軌走。一路小緊張中，順着路軌，逐一看見中環、修頓球場、跑馬地……果然，叮噹真的待我不薄！

　　很快成了叮叮粉絲，狗仔隊似地駐足街邊眼巴巴候着，甚至專程跑到電車總站，等一輛接一輛叮叮車進出站，歷經數日守候+瞬間回眸+偶爾相遇，終於攢齊九宮格「花樣叮叮」。香港朋友讚：「咦，我們在香港生活這麼多年，才發現叮叮車好可愛！」

　　如今重坐叮叮，感覺不一樣了—不敢碰扶手，不敢摘口罩；不敢開口說話，不敢多看手機微信，甚至看着擦肩而過的陌生人，總是不自覺地反應：他們看起來人畜無害，會不會穿戴上黑衣黑口罩就變成另外一副可怕樣子？此般心情，前者是疫情後遺症；後者是「黑暴」恐懼症。

　　我那輕鬆愜意的叮叮還能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