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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線\啃月亮\姚文冬

時間:2019-09-12 04:23:58來源:大公報

  圖:中秋團圓\資料圖片

  月亮是天上的月餅,月餅是地上的月亮。我的家鄉,中秋吃月餅,有個詩意的說法,叫「啃月亮」。這個說法有想像力,大概是為了滿足一種亙古不變的嚮往。

  小時候,月餅是奢侈品。物資匱乏、囊中羞澀的年代,「啃月亮」更具誘惑。父親總是買四塊月餅,一人一塊。月餅本是八塊一斤,裹成四四方方一個紙包,四塊月餅,就只能裹成長條狀了。這個長條的包裹,被母親放到掛在房樑上的籃子裏,籃子裏還有蘋果、梨。好年頭,母親還會買一串葡萄。

  一整天,我和妹妹都在仰頭看樑上的籃子,就像仰望天上的月亮。

  晚飯後,母親發月餅,讓我們等到月亮又亮又圓的時辰再吃。能忍那麼久嗎?月餅到手,我和妹妹就開啃了,哪裏是啃,分明是用牙齒磨、舌尖舔,那細碎的甜、軟、酥的月餅皮滑進嘴裏,攪得滿口香。一塊月餅,直啃到月上中天,露出了糖餡,宛如月亮由最初的一團大而模糊的黃,縮小為一輪晶亮的白。

  那時的月餅餡,不過是白糖、麵粉的組合,夾着幾根青紅絲。那用胡蘿蔔、橙皮切成的絲,被色素染過、糖水醃過,有着甜、香之外的另一種味道。我小心地用牙齒咬住它露出的頭,慢慢抻出來,細嚼,就能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

  記得有一年,妹妹一下子沒忍住,一口就把一團糖餡吞了,然後傻乎乎地看着我。其實她一點也不傻,母親見狀,就把自己才吃了幾口的月餅給了她。

  輟學後的那個秋天,我掉進了「月餅堆」裏──小鎮興起一家糕點作坊,八月十五打月餅,缺人手,父親託關係讓我去打短工。秋老虎的天氣裏,我整天圍着火焰山一樣的烤爐轉。親歷了月餅的製作過程,就像廚師有了條件反射,從那時起,我不愛吃月餅了。一天天臨近中秋,我親眼看到月亮由缺變圓,也親眼見我烤的月餅,被騎着老水管自行車的生意人,馱到四鄰八村的小賣店去銷售。

  濕軟的月餅被送進烤爐,我也站在爐前煎熬。一天十幾個小時,掙三塊錢,臨近中秋還要加班,日日到深夜。唯一的欣慰,是天一擦黑,我就站到作坊外,視線越過稻田,看到月亮從小河裏探出頭來,在稻田的墨綠中滾成一輪淡黃,彷彿爐裏的月餅,在盤子裏膨脹。

  有一次,我看月亮出了神,爐裏的月餅烤糊了。東家陰沉着臉,一天沒搭理我。

  中秋傍晚停工,東家管一頓好飯,然後,我們開始製作「純粹」的月餅,所謂「純粹」,就是用最好的麵、油、糖,餡也多了花樣,除了糖餡,還有蘋果餡、豬肉餡。分得兩斤特製的月餅,還沒到家,已經油透了包裝紙。那年,父親沒有買月餅,一家人都在等我分了月餅回家。

  母親吃着月餅,眼裏含了淚,她說,能吃到我兒掙的月餅了。我把工錢交給父親,父親接錢的手在顫抖。回到自己的小屋,推開窗戶,望着一輪明月,我忽然大張開嘴巴,彷彿要把月亮咬在嘴裏,啃上一口,嘴巴張開的一瞬,眼淚就流進了嘴裏──我一輩子就這麼在烤爐前度過嗎?我才十六歲。

  月亮還是那枚月亮,人間卻已覆地翻天。月餅越發高檔、精緻了。月餅的熱量高,吃多了不好。小時候母親也說,月餅吃多了會「燒心」,只是,我們從未吃到過「燒心」的程度。如今的中秋,吃月餅更像是一個過節的流程,誰還會記得「啃月亮」的詩意。

  這幾年的中秋,我喜歡端着長焦相機「啃月亮」。一組月亮,九張圖,發到朋友圈,很像是少年時代被我塞進爐裏的一盤子月餅。隨着焦距的變化,這些月亮,從一個小亮點、泛着紫色光暈的銀盤,最後變成一張環形山、隕石坑清晰顯現的寫真圖。月球上那些坑坑窪窪,真像是被誰啃過了。

  朋友圈一片嘩然,有人懷疑是我從網上下載的,因為和網上一模一樣。

  能不一模一樣嗎?月亮還是那個月亮,亙古不變。凡事越接近真相,美好越會減弱,月亮不再神秘了,人也就失去了想像力,如同月餅失去了當年的誘惑。

  「啃月亮」的浪漫說法,還會有人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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