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布魯諾．瓦爾特指揮樂團排練 作者供圖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正巧遇上貝多芬的生日。香港連日陰雨，「樂聖」筆下的第六交響曲「田園」頗能一解煩憂，而德國指揮家布魯諾．瓦爾特（Bruno Walter，一八七六─一九六二）又在眾多版本中最是明媚燦爛，過耳難忘，難怪與卡爾．伯拇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的版本被眾人譽為「田園雙璧」。

　　瓦爾特，在音樂世界裏扮演「承先啟後」的角色：他是活躍在十九世紀的著名作曲家馬勒的學生，得作曲家親傳，也曾在馬勒逝世後首演他的《大地之歌》和第九交響曲兩部重要作品；他也是卡拉揚、伯恩斯坦和朱里尼等二十世紀中期湧現的一眾知名指揮家的伯樂。一九三七年，正是瓦爾特邀請年僅二十九歲的卡拉揚指揮維也納國家歌劇院演出華格納歌劇名作《崔斯坦與伊索德》，使得彼時籍籍無名的卡氏迅速在樂壇成名，終成執掌柏林愛樂逾三十年的一代傳奇指揮。

　　與二十世紀上半葉活躍的歐洲指揮家相若，出生在柏林、深受日耳曼文化影響的瓦爾特生來就是詮釋德奧音樂的好手。他十二歲時已與柏林愛樂樂團合作，演出貝多芬《第二鋼琴協奏曲》，四年後又指揮這個歐洲乃至世界最富盛名的樂團演出自己創作的管弦樂曲，可說是年少得志。不過，青年時代的瓦爾特指揮樂團演奏時，往往過於強調旋律的歌唱性，過分關注「自由速度」，而忽視其節奏的準確，因此收到不少批評與質疑，直到遇見其伯樂與忘年之交馬勒，才終於在馬勒的引導下，於「自由」與「規限」之間，找到一處恰切平衡。

　　而平衡恰恰是詮釋德奧曲目的要義所在。瓦爾特後來與哥倫比亞交響樂團合作的那一版「田園」，便是極其精妙地揣摩出「平衡」的意涵、並在其中加添鮮明個人風格的產物。

　　儘管着名作曲家白遼士對於貝多芬的「田園」稱頌不已（他曾說該曲是一幅「由普桑設計、米開朗基羅執筆的驚嘆圖景」），但在貝多芬浩浩蕩蕩的九部交響曲中，「田園」並不是最頻繁被演出的，也不是最具挑戰性的，而更像是作曲家在與命運激烈抗爭的閒暇，抽空寫下的一首自然小品。它清新、愜意、生動，以器樂模擬田間明亮景致，河水草木，鳥鳴風動，歷歷如在目前。而誰能想到呢？因二戰爆發而流亡美國的猶太人瓦爾特，指揮當時新成立不久的哥倫比亞交響樂團，竟為貝多芬這部滿溢自然風情的作品留下近乎完美的演繹，以至於今天的古典音樂愛好者，若家中珍藏裏少了這版「貝六」唱片，都不好意思自稱古典樂迷。

　　的確，瓦爾特一九五○年代留下的這個「貝六」錄音，既保有貝多芬式的熱烈與明朗，又不失生動甜美，不論從精準度、節奏、情緒張力以至木管聲部最細微的音色拿捏，都無可挑剔。那時的瓦爾特，並非處在事業與人生的高峰。戰亂中，他因為猶太人的身份背井離鄉，被迫放下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和維也納愛樂樂團音樂總監等惹人歆羨的職位，來到美國指揮一個既無名氣也無歷史的新團，心理落差可想而知。不過，那一版「貝六」全無陰霾，也聽不出傷心落寞，可見古稀之年的指揮家早已通透世情，不渴求認同，反能藉由音樂自在、坦然地表意抒懷。我幾乎能想像出瓦爾特指揮該曲時的微笑樣子，誠如他本人說的那樣：「在我們灰色的生活中，有音樂是天賜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