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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改易一字之詩\吳念茲

時間:2018-07-07 03:16:53來源:

  圖:《呂氏春秋》匯集有識之士的思想見聞\作者供圖

  近來與朋友談天,他一再感嘆好的作品,比如一首完美的詩,應該是不能改易其中任何詞語和標點的。這樣的觀點乍一聽好似與我們的常識有衝突,好的作品本身不就是精益求精、逐漸打磨出來的?杜甫也曾在詩中表白:「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有寫作經驗的人或許更容易明白,所謂的天才與靈感在多數時間常常讓位於訓練與修改;在當代,一些新詩也是被剪輯、改寫甚至重寫出來的。卞之琳的名作《斷章》廣為流傳,孰不知之所以叫《斷章》,概是因為它是從一首長詩中抽出來的四行;牛漢、昌耀、西川等,無一不是反覆修訂過文本,也因此存在一些詩作同時包含多個版本的情況。

  有趣的是,老詩人牛漢曾親自操刀,「修改」了莎士比亞的名言。莎劇《裘力斯.凱撒》第二幕中,凱撒說道:「懦夫在未死以前,就已經死過好多次;勇士一生只死一次。」在詩作《生與死》中,牛漢稱凱撒這句話是他年輕時信奉的箴言,可又寫道:「哦,莎翁的這句箴言是不是應當修改?/死過一千次仍莊嚴神奇地活着的人,我見過,/懦弱的人經不住一次死亡的威脅,我見得更多。」凱撒的話側重在高揚英雄無所畏懼的精神,而牛漢修改後,則是意在諷刺貪生怕死進而為虎作倀的小人,懦夫初看無害,實際則多數淪為幫兇。雖說是箴言,卻未必不可再創造、借助妙筆煥發出新生命。

  當然,所謂一個字都不可改易的僅僅是指好作品,可問題在於,究竟是作者還是讀者,是藝術標準與趣味,還是有關制度或權力的評判,誰來判定一首詩已臻圓滿而毋需再行修繕呢?這裏不妨了解《史記.呂不韋列傳》中的一個故事。秦莊襄王是呂不韋一手扶植,即位後便任命呂擔任丞相,奈何莊襄王短命,太子嬴政十三歲便匆匆即位,而呂不韋仍居相位,被秦王尊為仲父,其地位之高、權力之大可想而知。相傳呂不韋門下食客三千,他要求這些有識之士人人記下思想見聞,而後匯集而著成《呂氏春秋》一書。這本書不僅是為了與列國匹敵、顯示秦國氣象;更主要的目的是影響甚至控制秦王的觀念和決策。為了宣示此書不容置疑的權威,呂不韋命人將其刊布在咸陽城門上,並懸掛一千賞金,聲明「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一部二十多萬字的長書豈可說無一字多餘?可試想,又有誰敢去挑釁呂不韋的高傲與權勢呢?

  不過上述二例未免有些扯遠了,強調不可改易一字的多數是詩歌而非戲劇、散文,但其所代表的問題,又是值得我們延伸思考的:即便面對已然完整的作品,改易是否全無改得更好的可能?如何判斷好壞?這些都是見仁見智的命題。話說回來,詩不可改易一字其實也是西方形式主義、結構主義文論流行以來的常見觀念。每一個字都和它所在的上下文緊密聯繫,脫離不開具體的語境、結構,故而任何一處的轉變都會牽一髮而動全身。與此同時,詩可以說是文學當中最經濟的一種語言,即是說它須以最精煉的語句來表達最複雜的內涵,如此看來,不斷地煉錘、使最後得出的字句最妥切、精準甚至不能被其他類似詞語代替,這也是從詩本體出發的要求。或許,達至不可改易便是寫作者追求的「好」、是一首詩真正的「完成」,一字一句正因為它所煉出的意志和神韻而顯得重要,宋人釋普聞就說過:「煉字莫如煉句,煉句莫若得格」。

  「紅杏枝頭春意鬧」是北宋宋祁詞作《玉樓春.春景》中的句子,用「鬧」字極為傳神。它的前一句是「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棹」字就表現出詩人對這活躍之春水的喜愛,它蜿蜒柔美的褶皺就好像是湖水上前迎接來客、划動了船隻。而「春意」本來是一個抽象概念,是被我們審視着的明媚春光,可「鬧」字和「棹」一樣,既可以說採用了擬人手法,又可以認為是化被動為主動、改靜態入動態,從而增強了詩文的畫面感。雖僅有一個動詞,但我們好像已然見到了紅杏爭芳鬥艷,時而隨風舒展、盡現婷婷玉立之姿,轉瞬間又跳起舞或彼此暢談起來,可謂美不勝收,說「鬧」字乃詩眼也不為過。與宋祁同代的詩人張先在其作品《天仙子.水調數聲持酒聽》中也有此類巧奪天工的筆法,即是那句「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弄」和「鬧」字幫了兩位詩人一個大忙,兩首作品都是各自的成名佳作,在世人中廣受讚譽。張先這一句承上啟下,以樂景襯哀情,內心孤獨棲惶,卻寫出了一對雙宿雙飛的水鳥;而在天色昏沉之時,雲被吹破了口子,不僅月光灑了下來,花兒也樂得玩賞其地上的靚影。「弄」字把生動意境一舉托出,亦是間接表現了作者心境。難怪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給予了「弄」和「鬧」字極高評價:著此二字「而境界全出矣」。

  即便不考慮格律的問題,我們也很難在同一情境下找出比「弄」和「鬧」更精妙的字來。如果換別的字甚至譯作別的語言,其中的神韻風采恐怕難以複製了,或許在這點上我們就可以理解,何以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會認為詩是「在翻譯中遺失的東西」。因此,如果說不可改易一字是詩人、作家的藝術追求,那麼它和「語不驚人死不休」一樣同是值得鼓勵、欣賞的。值得一提的是,假若把不可改易作為詩的擋箭牌,阻擋讀者的批評及其合理意見,又是教人嘆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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