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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海漫遊/《虎溪山下》:在平民史詩中照見天地眾生\谷中風

時間:2025-06-09 05:01:22來源:大公报

  圖:《虎溪山下》,蔡寞琰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南北東西去,茫茫萬古塵。關河無盡處,風雪有行人。」唐代玄寶這首詩,印在《虎溪山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25年)的扉頁上,如淡淡的墨跡,把蒼茫的歷史感暈染在書中的故事裏。作者蔡寞琰憑藉家族日記、信件和長輩口述,講述了以曾祖父蔡德秀為主角的百年家族史,用平凡人生命的微光照亮歷史深處的道義與詩意。

  《虎溪山下》講的是家族故事,講法是從一個故事牽出另一個故事。全書開篇,從蔡家祖墳虎溪山,引出主人公德秀,從德秀學醫從軍引出劉丫,又從德秀在四川任知事引出警佐張所長,而所長的女兒婉英後來成了德秀的妻子。德秀娶了張婉英回家,按當地風俗,請四弟德重媳婦滿姑給張婉英迎親,這就引出德重和滿姑的愛情故事……多個故事相互疊套,又一起套進滾滾紅塵中。

  疊套時代的家族史詩

  這一連串故事的中心是德秀,他如一根軸,立在中央,其他人物和故事像輻伸向四方,隨軸而轉,舞若車輪。而給這根軸以動力的是近代中國社會新陳代謝的歷史機制。德秀故事起始於十五歲那年,村上來了一位寶慶蔡氏的後人,比德秀小兩歲,算起來是他族弟,「文弱卻有大志,愛說話,不愛動,言語間見解獨到」,此人即後來的護國將軍蔡鍔。從這裏起頭,家族風雲和時代風潮在德秀的個體命運中匯流一處。中西衝突、新舊轉化、變亂交織的近代中國,構成了德秀們演出人生故事的舞台。

  在其中,我們讀到理想主義的感召:德秀決意放棄做郎中的安穩生活,回省城參加新軍,他對李聰明說:「真正的革命者,心裏想的從來不是自己。流血斷頭,不是不愛惜自己──革命不是說說而已,得不吝自個兒最珍貴的東西,才能換取天下人的希望」;讀到了英雄主義的激盪:德秀打心眼裏厭惡戰爭,「戰爭從來不是好東西,但抗爭少不了流血犧牲。如果一定要抗爭,那就讓我來說話,我來流血」;還讀到了浪漫主義的柔情:德秀四十六歲那年的一天下午,不經意間寫下兩句宋詞:「料有牽情處,忍思量、耳邊曾道。甚時躍馬歸來,認得迎門輕笑」,又在宣紙一角寫了一行小字:「劉丫四十有一,長李聰明一歲,已是不惑之年。」

  作為從傳統士紳走向現代知識分子的轉型群體中的一員,德秀或許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卻以其豐滿和立體的形象,折射出風雲激盪中的道義良知和人倫情感。作為革命者,德秀的故事和孫中山、黃興、蔡鍔聯繫在一起,寫入辛亥革命、護國運動的歷史冊頁之中。作為家族叛逆者,德秀和同時代的新人物一樣,不滿於包辦婚姻,倡導新文明新道德,卻又恪守着傳統倫理最內核的部分。在這個意義上,德秀具有某種「典型性」,從他身上,足以看到時代變遷及其擔當者的跌宕命運和心路歷程。

  感人至深的女性故事

  我以為,《虎溪山下》寫得最好的是女性,她們是德秀的原配李聰明、真愛張婉英、有緣無分的劉素貞,還有德重的妻子滿姑、老實憨厚的火姑……其中,最出彩的是婉英,她敢愛敢恨,跟隨德秀回到湖南,開醫館治療婦科,領風氣之先,後來醫館關了,「婦科」的牌子仍常有婦人前來擦拭,婉英太太「在我們婦人心裏掛了牌」。當地方惡霸捆走了德秀,族中男人不敢出頭,婉英率一眾女客拿着棍棒、菜刀、鋤頭前往營救,俠義柔情,令人動容。書中這些場景,被作者寫得生氣凜然,頗有古小說之風。

  張婉英不愧為新女性的代表,李聰明則是舊道德的楷模。結婚當晚,德秀給這個李家丫頭取名「聰明」,作為自己「喚醒的第一人」。李聰明接受了這個名字,「但要說清楚,我是李聰明,更是蔡李氏。」德秀帶着張婉英回老家那年,李聰明四十歲,已嫁進蔡家多年,成為蔡家一分子了。她不顧勸阻,決意去村口迎接她名義上的丈夫和他的新婦。見面後,德秀主動過來打招呼:「夫人,這是婉英。」聰明卻看向婉英:「我是德秀的小妹李聰明,我們來接你回家。」讀到此處,我們便想起,對於這位包辦而來的妻子,德秀一直稱「小妹」。武昌起義爆發後,德秀主動請纓加入援鄂敢死隊,在武漢參加戰鬥,受了重傷。李聰明帶着劉丫和老僕田伯趕去尋夫。德秀生平第一次稱李聰明為「夫人」,卻是要她去缺少人手的革命軍醫院幫忙。李聰明看透他的心思是以名分做交易,當即表示「我就這裏守着你,照顧你。」果不其然,德秀見聰明不願意去醫院,馬上改了口「如此,那就不勉強小妹了。」場景換到村口,李聰明以「小妹」自居,再一次拒絕了德秀用名分做交易的企圖。蔡家的孩子始終喊李聰明為「大媽媽」,李聰明像當年接受丈夫給的名字那樣淡然接受,臨終前卻特意交代:「我走以後,墓碑上不要刻『大媽媽』,不要刻『李聰明』,一定要刻上『蔡李氏』。」

  哪怕故事裏的女性配角,作者也着力書寫其人格光輝。張婉英的母親張夫人不顧族人反對,執意改嫁給一個撐船佬。女兒嫁給德秀那天,張夫人和老伴來見女兒,「船夫老實巴交,穿草鞋,腳板寬大,見到德秀還忙着行大禮。」婉英私下問母親:「您好歹是養尊處優多年的典史太太,怎能忍受船上的風吹雨打?」張夫人回答:「現在我曉得船要去哪裏,在哪裏靠岸,無事看船槳划過水面,來來回回,不必找尋啥子,在搖搖晃晃中也能過安定日子。」張夫人的選擇特立獨行,對自己行為的解釋富有詩意和哲理。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講,這樣的行為富有戲劇性,語言卻更多投射了作者的思想。作為一部歷史題材的非虛構作品,書中類似的內容多少帶有非歷史性,這或許是可商榷的。不過,書中對歷史的致敬、對人性的禮讚以及對親情的深沉謳歌,構成推動敘事的真正動力。蔡家的故事從晚清寫到20世紀80年代,跨度不可謂不大,如純以時間為線,難免被歷史宏大敘事束縛手腳,作者跳出時間線的嚴密束縛,轉以道義表達統領全書,反而獲得一種撰述的自由,使其得以把家族情感與理性思考、德性追求融貫一體,講出了一個感人至深的好故事。

  耕讀傳家的文明基因

  《虎溪山下》分為上下兩篇,上篇是德秀的故事,下篇的主人公則是包括「我」在內的子孫。「我」的祖父和祖母的故事、父親和母親的故事,與德秀與李聰明的故事頗有幾分相似,每一代父與子的矛盾、每一對夫與妻的離合,似曾相識又各個不同,連貫起來看,彷彿進入「無限流」的敘事。當蔡氏幾代人的家史以循環的樣態呈現在我們面前,川流不息、無往不復的歷史機理令人唏噓,而挺立不墮的,是最樸素的道義追求,這也正是作者要着力刻畫與彰顯的。

  《虎溪山下》的故事是寫給普通人的,作者在結尾寫道,「城市從來都是那座城市,熙熙攘攘,再厲害的人也只能過這一生,再卑微的人也要過好這一生。」但在叩問歷史、張揚道義的同時,書中蘊藏着文明思考。中華文化以農耕文明為根基。《虎溪山下》所寫的,便是一群植根於文明深處的農家子。於他們而言,耕讀傳家,是信念的堅守,也是現實的努力。作者藉由蔡家故事流露出對「讀書」近乎信仰的執著。德秀對自己和子孫最大的要求是好好讀書。作為作者代言人出現的「我」,幼年喪父,母親離家,幾成孤兒,遍嘗人間冷暖,一度瀕於沉淪,所幸有祖父、二爺爺、姑奶奶照拂,迎着光明掙扎前行,最終擺脫了生活厄運。「借問靈山多少路,十萬八千有餘零。」在此途中,最重要的一環便是讀書求學。再如,落魄地主子弟田先生幼年失學卻篤志於學,「道從何來?又去何處?存於書,傳於人,幾張紙有時的確比命還重要。」在後來的軍旅生涯中,田先生盡忠於民族,惜兵如子,與糟糠之妻相守一生,溫良而堅韌、博大而沉實,成為中華文明具體的人格象徵。所有這些人的故事都印證着蔡家傳誦幾代的話:「要讀書,不是為了過得更好,而是要讓讀書長在骨肉裏,此外,還有良知、公義不可泯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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