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產品

首页 > 简体站 > 正文

撰寫畫壇 留法三劍客 傳奇人生\閔 捷

時間:2019-10-07 04:23:14來源:大公報

  圖:「三劍客」聚首,左起:吳冠中、朱德群、趙無極

  生活給我們埋下的伏筆,有時多年之後才恍然大悟。二十五年前的那個下午,與吳冠中交談了兩個多小時,他對藝術的執著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我並沒有想到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裏,我會追隨着他和另兩位大師─趙無極和朱德群的腳步,最終寫出了《留法三劍客》。

  當一切已成往事,當我們回首吳冠中、朱德群、趙無極這三位以「留法三劍客」並稱的人物的一生時,我終於理解「真正的畫家是活在後世的」這句話的真意,他們的作品及其藝術精神將在後世永久流傳。

  一九九四年七月,北京方莊吳冠中寓所,我採訪了從巴黎舉辦個人新作展歸來的吳冠中。那一年,他七十五歲,看上去精神矍鑠。一九一九年出生的吳冠中,上世紀四十年代留學巴黎,一九五○年回國後,一路坎坎坷坷,八十年代再訪巴黎,「彷彿又回故鄉」。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他攜新作三訪巴黎。那次採訪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吳冠中心中的「巴黎情結」,於是,我寫了《吳冠中三度巴黎行》的新聞稿,新華社對海外播發後,香港《文匯報》、《大公報》,以及海外多家報紙全文刊登。與這位藝術家的交往,也由此開始。但是真正想寫「留法三劍客」的故事,是一九九七年他的老同學朱德群回國辦展。

  巴黎情結

  一九九七年五月,吳冠中的好友、旅法畫家朱德群要回國辦個人畫展。那次畫展是朱德群五十年來第一次在內地舉辦個人畫展,展出了一批有分量的作品。吳冠中把畫展的消息告訴我,我在畫展開展之前分別採訪了吳冠中和朱德群。那是我第二次到吳冠中先生家,並且走進了他的畫室。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六日,美術館裏人頭攢動,我在開幕式前第一次見到了朱德群和他的太太董景昭。朱德群的藍色系巨幅重彩意象山水畫,給我的印象極其深刻。我能感受到他壓抑在內心的巨大熱情,猶如火山噴發之初時被巨大的神秘力量壓抑之下,隱隱露出絢麗的曙光。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有了想寫「留法三劍客」的想法。

  第一次看到趙無極的畫是一九九九年,他回國辦六十年回顧展,在中國美術館,都是超大幅的油畫。首先感到的是他壓人的氣勢,畫面洋溢的澎湃激情,讓人內心感到強烈的震撼。雖然是抽象的作品,但能讓人感受到畫家已深入到大自然的隱秘處,探索到美的真諦。「不複製自然而再現自然」,這是他的創作理念,在經過多次自我否定的痛苦歷程之後,他找到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他一生致力於傾吐「心中的繪畫」,認為畫家要用畫來說話,堅持「畫家說得越少越好」,好的作品必須要與觀眾進行心靈溝通,由世人評說。正如法蘭西學院首位華裔院士程抱一所說:「他開始了激動人心的長期探索,並吸取了西方藝術的偉大之處。與此同時,他也發現了東方文化的精彩。」

  最後一面

  一九九九年十月,吳冠中年屆八十,在中國美術館舉行了「吳冠中藝術大展」。那次展覽之後,吳冠中有意逐漸淡出了媒體的視線,與他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大約是在二○○五年前後的一個周日,我去方莊購物中心買東西。那天商場裏的人特別多,我忽然感到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回頭一看,是一位老人肩背着一個購物袋經過。就在我轉回頭的一瞬間,忽然覺得這位老人的側影很眼熟,仔細一看,竟是吳冠中和他的妻子朱碧琴。他們互相攙扶着在熙熙攘攘的顧客中緩緩地前行。

  我和他們打招呼時,吳老熱情而有力的握手,至今印象深刻。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動作也比以前更遲緩些,但精神還好。短暫的交談之後就分手了,望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我不禁心生感慨:沒有人認識這位心裏總想着「人民」的大藝術家,誰能想到他是一位畫作拍賣價數千萬元的大藝術家呢。而他最後毅然決然地把作品捐給了國家和人民。他心中的「人民」是個大概念,他瘦弱的身軀裏裝着博大的胸懷。

  沒想到那一次意外的匆匆相見,就是最後一面。

  二○一○年六月二十五日,傳來吳冠中逝世的消息,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在中國美術館舉行的「吳冠中紀念展」和在清華大學舉行的追思會上,人們對他的一生的真誠緬懷感人至深。吳冠中最令人感動的,是他在極其艱苦的環境下依然苦苦求索。「文革」時他一度被剝奪作畫的權利,物質條件極度匱乏,但只要能畫畫,他就不覺得苦,他一旦全身心地投入創作,周圍的嘈雜市聲就遁於無形,他內心就無比充實和強大。他的畫裏有一種洗練,高度概括精到,有時簡到極致,有時繁複透徹,都蘊含着恰到好處的力量感,引而不發的熱情,埋藏在平靜的外表之下。他一生的苦苦求索,都凝練到畫中,作為巨大的內心能量,每每讓觀畫者為之動容。「留法三劍客」中只有他選擇回國發展,不想屢遭波折,人們一直很關心他是不是後悔當初的選擇?吳冠中回答一名後輩的提問時真誠地說:「我不後悔,那些苦難是時代造就的苦難,是難得的苦難,而藝術就是在苦難中產生、昇華。我真的不後悔。」

  二十多年間,經歷了三位大師的送別:二○一○年六月吳冠中逝世,我寫了《想念我,就去看我的畫吧》;一三年四月趙無極去世,我寫了《趙無極:抽象畫境裏的中國情懷》;一四年三月朱德群辭世,我寫了《朱德群:第九十四個春天》。

  朝聖之旅

  三位現代畫壇巨匠的藝術造詣和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情,令我決定從這個角度去追尋三位大家成長的軌跡。於是,我開始收集各種有關「留法三劍客」的材料和書籍,並先後到北京、杭州、上海、香港、巴黎實地尋訪,收穫頗豐。隨着三位大師的謝幕,他們在藝術上的地位更加穩固,而我「搜尋每一塊拼圖,還原藝術史上一段佳話」的想法更加堅定,並由此開始一次次的朝聖之旅。

  二○一三年五月,我到杭州尋訪當年杭州藝專遺跡,在林風眠故居,當年老校長作畫的情景重現,他在此度過了他一生中的黃金十年;在中國美院的校史館,林風眠、林文錚、吳大羽、潘天壽……當年名師的老照片在四壁熠熠生輝。

  一四年十二月,我被派駐到香港工作,這裏的文化藝術市場國際化程度更高,也讓我的視野更加開闊。香港是東西方文明交會的文化之都,各類展覽常年不斷,從巴塞爾藝術展,到各大拍賣行的春拍、秋拍,都少不了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的作品。

  一五年初,我第一次參觀香港藝術館,到達頂層展廳時,抬頭赫然見到「吳冠中捐贈作品展」巨幅海報上吳冠中的照片,彷彿又見故人!

  一六年十二月,我開始動筆寫《留法三劍客》。雖已積累多年,但此時依然顯得不夠用。工餘時間我常常待在香港中央圖書館,有一次無意中找到一部關於趙無極的電視片,編導和攝像不僅到巴黎趙無極家中與趙無極長談,而且還跟隨他到巴黎近郊的畫室拍攝。那個上午我感覺如獲至寶,彷彿也踏上了一次尋訪之旅。

  多年來我一直有一個心願,就是要到巴黎沿着三位大師當年的足跡親自走一遍,這個願望在一七年初春終於實現了。在朱德群太太董景昭引領下,我走進了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那是林風眠和吳冠中的母校;在蒙帕納斯的大茅屋畫室,見到了與當年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在塞納河畔的法蘭西學院藝術院,感受到朱德群、趙無極當選院士時的無上榮光。我還見到了趙無極基金會的主管Hendgen和巴黎賽努奇博物館的館長易凱(Eric Lefebvre),後者正是二○一一年賽努奇博物館「中國藝術家在法國」展覽的策展人。巴黎之行收穫頗豐,我之後詳述此行的《尋夢巴黎》順理成章地成了此書的「代後記」。

  《留法三劍客》全書的時間跨度接近一個世紀,所涉及的人物除三劍客之外,還包括林風眠、林文錚、吳大羽、蔡元培、常玉、李可染、蘇立文等。在二十世紀中國藝術史上,展開了一幅別具特色的生動畫卷。

  在結構布局上,我經過反覆考慮,決定以時間為橫坐標,以地點為縱坐標,構建起三位大師人生和藝術的走勢圖。三個人既有平行發展,也有彼此交叉的地方。他們互相欣賞,也互為參照,彼此提攜,一同攀上藝術的頂峰。

  山頂會合

  今年是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中國美術館和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先後都策劃了大型展覽和紀念活動。將於下半年重開的香港藝術館特設「吳冠中藝術廳」,長期展出吳冠中作品及相關館藏。明年是朱德群和趙無極誕辰一百周年,相關的展覽和紀念活動也在籌劃之中。

  「留法三劍客」在探索中西融合這一點上是共同的,彷彿在兩種思維方式之間自如地遊走,在表達方式上也獨闢蹊徑,分別創作出別具魅力、又辨識度極高的作品。吳冠中曾說,在他內心深處,始終有兩位觀眾,一位是西方的大師,一位是中國的大眾。他的創作總是希望得到他們一致的首肯,因了這種追求,吳冠中的很多畫是雅俗共賞、耐人尋味的──既概括又直白,有一種哲學的意涵。而詩的意境,是三人共同追求的,不同於吳冠中「苦行僧」式的修道,朱德群更像一位所向披靡的「武士」,而趙無極則文如其名,祖父篤信道教為他取名「無極」,對他一生影響甚大。他宣稱老莊哲學是他的「思想之根」,正如張大千所言:「你尊道教稱無極,我信佛教名大千。」

  著名畫家李可染一九八三年與朱德群夫婦見面時說過一段話:「我在林風眠那裏學了西畫,融到國畫裏了;你從潘天壽那裏學了國畫,在法國融到抽象的西畫裏了。這好比你我二人,在中西板塊堆積出的同一座山的兩側山腳下一起往上爬,今天我們倆在山頂會合了。」

  這三位畫家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見到了登頂的輝煌,也看到了拍賣場上動輒上千萬甚至上億的「天價」。他們終其一生練就的「金手指」已然具備點石成金的本領,但他們表現出的淡定卻出奇地一致。藝術家常常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對物質生活要求甚少,俗人所崇尚的物欲奢靡似與他們無關,但也免不了於窘迫時被低估、於輝煌時被追逐的煩擾,但他們總能依然故我,堅守當下,更活在未來──於後世受到敬仰,這是極少人能享受到的殊榮。

  在《留法三劍客》開篇自序的最後,我寫出了多年來最想說的一句話:「謹以此書,向三位大師致敬!」

  本文部分圖片由作者提供

最新要聞

最新要聞

最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