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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說黎東方「細說史」

時間:2019-08-25 04:23:12來源:大公報

  圖:中年時期的黎東方

  月前在本欄介紹專研明末清初歷史的學者謝國楨時,提及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讀過他的《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而除此之外,還有多款二手參考書,當中以黎東方《細說明朝》最為有趣。

  有趣?這種感覺乍聽來似乎與寫史或讀史之事永遠無緣。史真的可以寫得有趣,讀得有趣?答案是,有的。你只消翻閱黎東方以「細說」體裁寫的歷史,定必感到輕鬆流暢、明快幽默、意趣盎然。為什麼他可以把本該枯燥乏味的歷史寫得生動有趣,看之不厭呢?要了解他如何有這般能耐,得從他的成長說起。

  留學法國 中西兼擅

  黎東方(一九○七至一九九八),本名智廉,原籍河南,生於江蘇,父親是舉人公。也許是幼受薰陶,他早年讀了很多古書,為未來的學習打下穩固基礎。及長,他考進清華大學,主攻歷史,並有幸成為梁啟超的關門弟子(按:他是最後一班的四名學生之一)。及後負笈法國,進入巴黎大學研習西史,並於三十年代初以最優異成績取得博士學位。他由於學識廣博,為人圓通,在學術界很吃得開,不論是民國時代的內地以至其後的台灣,或美國及其他地方,都是各所大學爭相羅致並委以要職的對象。

  無論何時何地,黎東方的教學事業都是順暢無阻,而終其一生,他基本上與人為善,絕不斤斤計較,亦從不惡意批評學術界任何人。他本身幽默風趣,兼且自嘲能力極強。據學生唐德剛憶述,他「是一位終生樂觀,嘻嘻哈哈,瀟灑不羈,甚至玩世不恭的名士……一生在任何遭遇之下,任何逆境之中,都從未垂頭喪氣,或愁容滿面的悲哀過……永遠是一位笑口常開的彌勒佛……在他把原名的黎智廉改名為黎東方時,他說,他的原意是東方黎明,而不是漢代的滑稽大師的東方朔,不幸的是,他把名字改糟了,結果卻做了一輩的東方朔……我的老師黎東方就是一位現代中國裏具體而微的東方朔。作個現代東方朔,亦足垂不朽矣。……」(見「講三國說民國的史學大家」〔代序〕)

  黎東方辭世後,唐德剛聯同其他同學在老師喪禮上共賦一輓聯:「研百家,成一家,輕輕鬆鬆,便為巨帙,黌宇同尊彌勒佛。講三國,說民國,嘻嘻哈哈,不拘小節,全僑永憶地行仙。」在本該莊嚴的輓聯裏,居然用上「輕鬆」、「嘻哈」此等毫不莊重的字眼,就可以明白黎東方性格上就是彌勒佛、地行仙。由是觀之,他本質上、性格上就十分適合寫「細說」歷史。

  首位史家 售票講史

  不過,在刊行「細說」歷史之前,他早於抗戰年間,就在當時所稱的「陪都」重慶擔任多項工作,一邊任職於史地教育委員會和大學用書委員會等組織,一邊舉辦收費講座。據悉,他選定了某個大會場作為固定的講座地點,定時在場內以漫談細說形式及以輕鬆幽默口脗演講,先是三國歷史,其後暢談武則天。不管是哪個講題,觀眾都樂意買票入場,細心聆聽。他的講座,套用戲曲術語,每場都「滿坑滿谷」,即是說,全院滿座,絕無虛席。

  大家必須明白,他在重慶的講座,斷非一般的街頭說書,借歷史事跡而隨意鋪演,甚至天馬行空,亂說一通。他所說的,盡皆依據史實,按史鋪陳,既無肆意添加,更不扭曲附會。

  黎東方繼重慶演講成功,聲名大噪,隨即轉赴昆明,依樣葫蘆,重演一遍。當然,講座受歡迎的程度,與先前在重慶相若。余生也晚,無緣趕及他在渝、昆演講的盛況,但他所著的叢書,卻有緣捧讀,也因此有幸在此與讀者分享。他著「細說」史的最大特色,是多數以人物或歷史事件作為每節的標題,而不採用斷代史慣用的體裁。

  「細說」系列 先清後明

  本來按照出版先後(詳見配稿),他的《細說清朝》是最早面世的單行本,而《細說明朝》次之,但我倒想介紹《細說明朝》。我選談此書,斷非因為我少年時先讀此書,因而有「先讀為主」的感覺,而摒棄《細說清朝》。選明史,棄清史,純因史學研判。

  滿清一朝雖然是外族入侵後而建立,也儘管清廷口中說「滿漢一家」而在任官施政方面卻是「滿漢分家」,但骨子裏特別是制度方面,確實是在極大程度上「承明舊制」。正因如此,要了解清朝歷史,必先暢曉明朝史實。簡言之,明史不匯通,清史休想看懂。

  我手執的《細說明朝》,是七十年代在香港買得的六九年香港壹版,屬於「文星叢刊」的叢書。黎東方在書內第一節「明朝值得細說」先解釋為什麼在刊登細說系列的時候,「說了清朝,才說明朝,是把中國的歷史倒過來敘,這一種敘法,也有道理。因為,我們對於近的比較親切,對於遠的比較陌生。先把比較親切的加以分析、了解,然後再去分析、了解那比較陌生的,於是陌生的也就漸漸變成了親切的了。」(頁一)

  他這種解釋方法,倒也貼合人的習性,但不像史家的說法,也挺有趣。不過,他隨即在下一段說明:「清朝之所以能在入關以後立足得住,在於沿襲了明朝制度之長,而革除其短。單憑這一點,明朝便已十分值得我們加以研究。況且明朝在其他方面的成就,也的確不容忽視。它推倒了元朝的部族統治,而且光復了那已經失掉四百多年的燕雲十六州……稱臣的藩邦之多,史無前例……明朝也有富於傳奇性的人物:太祖朱元璋、鄭和、于謙、張居正……」(頁一至二)

  到了末段,他才說:「可惜,君權極大,而夠得上行使此極大權力的皇帝,僅有太祖、成祖,仁宣二帝有三楊輔佐,景帝與孝宗亦差強人意,其餘的非昏即愚,大權旁落於奸臣宦官之手。」(頁二)

  《細說明朝》 惜未中的

  抄錄上文幾百字,無非是要指出幾個重要的可議之處。首先,粗通明史的人當必知曉,明朝根本沒有什麼重大而優良的制度傳給清朝;反之,明朝最大而最殘害中國的制度,卻給清朝承襲了。記得之前我在介紹史家謝國楨時明確指出,明朝最大的「特色」,也即是明朝最大的歷史失誤,是早在明初即明太祖洪武十三年藉胡惟庸之事廢除宰相。我當時已引述黃宗羲(梨洲)在其《明夷待訪錄》的說法:「有明之無善治,自高皇帝罷承相始也。」

  洪武年間的宰相胡惟庸設若不賢,縱或謀反屬實,其職固然可撤,其罪亦可論誅,但斷不可以藉故撤走宰相之職,致令中國從此陷入「獨夫」(一人專權)困境,平白斷送了我國皇權與相權互抑互濟的千年優良傳統。我國上至秦漢,下迄唐宋,無不是皇權與相權彼此制衡,互相補足,連蒙古人入主中原而建立國祚未及百年的元朝,也設有丞相之職。

  廢了宰相,明朝皇帝便須兼負宰相之責;又由於六部互不統屬,而須改由皇帝直接管轄,如此一來,皇帝便成為「獨夫」,今後再不會受到須有的制衡。幹練的皇帝如太祖、成祖,或可肩起「獨夫」重任,但隨後生於深宮的皇帝,如何有效治國?荒怠如神宗,居然可以不朝數十載,國華日替,政務糜爛的情況,根本不言而喻。此外,皇帝苦無賢德副手,只好重用佞臣,寵信宦官,導致政事日衰。

  明朝廢相 才是癥結

  不過,黎東方那句話「君權極大,而夠得上行使此極大權力的皇帝,僅有太祖、成祖……其餘的非昏即愚,大權旁落於奸臣宦官之手」,其實只說對了一半。須知昏愚皇帝,並非大權旁落,而只是授權非人。試看崇禎皇帝甫繼位,就誅滅魏宗賢一黨,足見皇權常在,只不過是前任諸帝,掌大權卻不用於正道而已。

  皇權高漲的另一惡果是君臣之勢日趨傾斜。遠的不說,只從唐朝說起。唐朝皇帝很禮敬大臣,議政時大體上是君臣並坐;到了宋朝,君尊臣卑的情況轉趨明顯,議政時是君坐臣立;到了明朝,君尊臣卑的情況走至極端,不單是君坐臣跪,而且動輒得咎,慘遭廷杖,即是在朝上用棍毆打大臣。這種視臣子為家奴的悲慘情況,完全敗壞了君主須尊重大臣的良好傳統。清朝所承襲的,就是這種叫人痛心的制度。

  清朝康熙及前期的乾隆是鮮有的明君,才可以建造康乾盛世,但隨後的皇帝限於才智魄力,清朝就走上萬劫不復的衰敗道路。回望歷史,朱元璋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

  賢如史家黎東方,為何絲毫不見他在書內首節清楚述及明朝真正的最大特色─廢相,而只管寫了一些次要的因素?後學如我,四十多年前初閱此文,確實百思莫解!

  另一方面,我想從書內第六十至六十四節,即自「英宗」至「也先」、「土木之變」、「景帝于謙」,以至「奪門之變」,說明皇權如何強大。話說英宗志大才疏,居然率領宦官王振與不懂用兵的兵部尚書鄺埜和一班文官嘗試「御駕親征」的玩意,抵禦也先入侵進犯,結果戰敗被俘,隨行的一些官員和王振被殺。這是明朝史上著名的「土木堡之役」。英宗後來幾經折騰才返回宮中。可惜由於他被擒之後,于謙等大臣擁立英宗弟朱祁鈺為景帝,及後英宗復辟,即史稱「奪門之變」,而復辟有功的宦官曹吉祥居功傲慢,兼且招權納賄,最後甚至密謀造反,怎料被英宗手到擒來,凌遲至死。由此可見,英宗儘管是個失而復得的不濟皇帝,但所擁權力之大,從瞬間誅滅曹吉祥可見一斑,(反觀唐朝「甘露之變」後,文宗不再視朝,而上一任皇帝敬宗更因故而被宦官弒殺。)黎東方縷述此等歷史時,怎會沒有意識到明朝皇權極為高漲呢?

  除「細說」史外,黎東方也寫過不少散篇文章,當中有些收入《我對歷史的看法》(中國工人出版社,二○○八)一書內。此書收錄了二十多篇長短不一的文章。不過,當中我最想提及的是「王安石」一文,不是因為此文精闢高妙,也不是有待商榷之處極多,而是因為他在文末提及一件值得世人深刻反思的事。

  本來此文是他因應業師梁啟超所撰的《王安石傳》而有意加述。在他看來,「老師的著作雖多,其內容之精美、客觀,而充滿了愛國心,以《王安石傳》為第一。」(按:學術界一般認為梁啟超的力作,首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及《清代學術概論》。他反選《王安石傳》,倒有力排眾議之心)關於他在文內覆述王荊公的變法新措施,由於知之者眾,不必細表。他在末段提及蘇軾起初激烈反對新法,但其後目睹新法確有成就,於是自覺錯誤,並向朋友說道:「吾儕新法之初,輒守偏見,致有同異之論。雖此心耿耿,歸於憂國,而所言差謬,少有中理者。今聖德日新,眾化大成,回視向之所執,亦覺疏矣。」及至王安石退休,蘇軾更前去拜訪他,甚至以詩相酬。黎東方稱讚蘇軾,認為他勇於反省認錯,衝破黨爭界線,確有士子風範。

  細說流暢 立論未精

  本文限於篇幅,無法詳述黎東方的史學特點。只可最後指出,黎東方固然腹笥淵博,甚至學貫中西,加上幽默風趣,細說流暢,把一般人認為沉悶枯燥的歷史變成輕鬆有趣的故事,這般能力,的確睥睨學林。然而,從嚴正的學術角度看,由於他並非專攻某朝,亦非精於某個門類,因此對歷史的研究未算深入,立論偶爾未及精確。

  綜合而論,黎東方的細說史,用作趣味史書閱讀則可,用於史學研究就似覺不算最為適合。不過,這不就是他寫細說史的本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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