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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靈魂萬裏挑一/——《楊聯陞別傳》讀後

時間:2019-02-11 03:17:21來源:大公報

  圖:學者楊聯陞,攝於一九五○年代

  讀楊聯陞先生之傳記而寫讀後感,是一件令人惴惴不安的事。楊先生本人即是以書評揚名海外漢學界的高手,也是海外漢學標桿式的人物。史學家何炳棣說:「海外清華大學史學傳人最早成名者是九級的楊聯陞」。所謂「九級」,是清華畢業生中一種慣用稱呼,一九二五年清華成立大學部,當年進校的學生即為「一級」。楊聯陞生於一九一四年,一九三三年入學,是為九級。何炳棣則是十級。

  楊聯陞著述內容極為淵博,上世紀九十年代在內地以中文出版的有收入遼寧教育出版社「新世紀萬有文庫」的《國史探微》,以及《楊聯陞論文集》、《中國制度史研究》等,進入新世紀以來又有《哈佛遺墨》、《論學談詩二十年──胡適楊聯陞往來書札》等,讓我們一睹先生學術思想之神采,而獨缺一部傳記。蔣力著作《楊聯陞別傳》的出版可謂適逢其時。/胡一峰

  這本傳記在結構上以楊聯陞為中心,共分十七篇敘述楊氏之交往,看似呈放射狀結構,事實上由於涉及人物眾多,有楊聯陞老師輩的胡適、陳寅恪、蕭公權、朱自清、趙元任、葉公超等,屬於親友的繆鉞、何炳棣、蔣彝、臺靜農等,學生輩的則有余英時等。但這些人之間本就互有交集,因而綜合讀來,基本勾勒出了楊聯陞生平之輪廓,以及他所處時代士林之狀況。比如,在《鵬飛培哈佛,鳥哺報清華》篇中,我們看到楊氏清華求學的時光,一九三七年,他在陳寅恪指導下,完成畢業論文《從租庸調到兩租法》,而他後來的經濟史轉向則受陶希聖的較大影響。而陶希聖與陳寅恪雖都治史學,但志趣與路徑差別較大,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楊聯陞轉益多師之功。這就無怪金耀基日後談到楊聯陞關於「報」的研究時說,雖是史學家之筆,卻充滿社會學的慧見,是一篇把人文學與社會科學細針密封的佳構。

  君子之交的「朋友圈」

  在清華期間,楊聯陞的國文老師是朱自清、英文老師是葉公超。兩位老師之中,他似更親近葉公超一些,交往也較多。他還跟錢稻孫學日文,這對他後來治學幫助很大,他在一篇回憶錢稻孫的文章中說,想起在清華時的師友,「其中最難忘的一位,就是錢稻孫先生」,也是在這篇文章中,楊聯陞提到了朱自清:「對朱先生洗練而又纏綿的文字,尤其是論學問論人生那樣懇摯通達的態度,更感欽佩。」

  楊聯陞與胡適的關係更是密切,胡適遺囑指定處理其手稿與文件之人,即為楊聯陞與台灣大學的毛子水。胡楊二人通信二十年,其中也有談到楊聯陞回國任教,以及評選台灣中研院院士等事,但主要內容是論詩談學,尤其是關於《水經注》的版本的討論,更是重頭。從楊聯陞與胡適、浦江清、梅貽琦、臺靜農、錢穆、洪業、何炳棣,以及台灣、日本學人等的交往中,我們不但可看到楊聯陞的學術興趣,也可窺見他在海外求學及教學之生涯。而且,這些篇章還有一層意義,那就是讓我們從楊聯陞的視角重溫在二十世紀後半葉這批與中國大陸幾乎隔絕的中華學人之學術世界。

  近年來,微信朋友圈日益發達,「朋友」加上了「圈」字,含義也在悄然改變,人與人的關係在貌似拉近的同時,也變得不那麼純粹了。《楊聯陞別傳》也可看作是楊氏的「朋友圈」。這是一個大咖林立的「豪華」陣營,他們之間的交往則生動地詮釋了何謂「君子之交」。

  令人神往的治學「範兒」

  前文提及,楊聯陞的學識極淵博。他曾對何炳棣說:「你是歷史家,我是漢學家。什麼是漢學家?是開雜貨舖的。」在一首詩中,他還有「瓦礫沙金雜貨舖,也談儒釋也談玄」之句,這當然是自謙的說法。不過,作為身處海外的漢學家,凡屬與「中國」相關之學問也確實都要涉及。本書雖非專論楊連陞學術事業,但從他與人交往的片斷之中,也可讀出其胸襟。

  他在一次給胡適的信中講到,如果能到北大任教,「教的東西您可以隨便指定,大約中國史,秦漢到宋,斷代史都可以來,通史也可以勉強。專史則除了社會經濟史之外,美術史、文化史、史學史等也可以湊合。日本史也可以教。但明治以後不靈(得大預備),西洋史更糟,必要時可以教英國史。如果國文系能開一門『國語文法研究』,頗想試教一下,指導學生的事情當然很高興作(東西洋學者之漢學研究也可算一門)。」這一自薦中開列的可授課程,恐今日學界已無人能做到,即便在當年應該也屬鳳毛麟角。本書中提到,楊聯陞給後人留下「千古文章未盡才」之感。但從另一個角度,我們也應看到,楊氏的學術道路之所以如此,除了學術興趣和治學內在的需要之外,還受到對本民族文化責任感的驅使。楊聯陞在給錢穆的信中談到自己的「雜貨舖」說,自己之所以如此,乃是「希望將我國傳統看法之形形色色介紹與西方學人,以免執一害道,對中國文化發展發生誤解」。而此種心態實在也是那一輩學人共有的精神。比如,書中收錄的何炳棣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給楊聯陞的信中就說:「我輩中人史材甚多,如盡由西人獨佔,並無任何『反抗』,不知天下後世將作何感想。」

  楊聯陞不僅淵博,而且博雅,余英時說:「楊先生的研究工作,常常以一點重心、一個文化的側問題,從古到今全面地來看。他的學問融會貫通,在思想、制度、經濟、科學、藝術、語言等方面都有獨特的素養,而且摒除學派門戶之局限,能兼容並包。」確實如此,詩、書、畫、棋牌、戲曲,均在楊聯陞愛好之列,這個漢學家的軀體內,是一顆萬裏挑一的有趣靈魂。

  如前所述,楊聯陞的國文老師是朱自清,本書中記載了一段朱自清給楊聯陞改作文的往事,朱批評楊的文字的毛病是「太熟」。有意思的是,不少藝術家都說過「生」與「熟」的問題,比如董其昌說:「字須熟後生」,而四大名旦中的梅蘭芳、荀慧生都贊同「戲演三分生」。朱自清說的雖是文學,但文學與藝術是相通的,可見由熟返生確為藝術之通則。難怪楊聯陞把朱自清老師這個忠告銘記於心且時常警醒達五十餘年。在藝術領域,楊聯陞的書畫和京戲造詣也頗深。本書中收錄了楊聯陞尚無中譯本的《中國書法》,其實是一篇言簡意賅的書法史論。文中將書法與音樂作比較,「一篇書法是由一些漢字組成,這些漢字又分別由一些筆畫構成。同樣,一部交響曲是由一系列的樂章組成,每個樂章又分別由一串串的音符構成。每個筆畫或者每個音符,匯成了整體的和諧,必須在正確的時間和地點,並且基本上必定要優秀。筆畫本身在書寫之後不能再被修改了,正如已經被演奏的音符一樣。」應該說,這些論述擊中了書法美學之肯綮,也極富啟發性。

  他少時隨父母聽戲,在師大附中讀書時,加入了國劇研習社。「最喜歡的是老生名角言菊朋。為了聽清楚、看仔細,他曾坐在戲園子裏的第一排,手裏拿個小筆記本,把言菊朋《四郎探母》的唱、念、做等細節逐一記錄下來。他的做法,甚至引起了台上言菊朋的注意。」他還為《小公報》的「戲劇周刊」和「十字街頭」兩個副刊寫劇評,頗為主編景孤血所推重。在海外期間,閒來還把自己唱的京戲錄成磁帶,寄送給友人。可見,藝術是楊聯陞與祖國文化血脈相通的重要渠道。

  中國文化的海外媒介

  一九五七年七月,在台灣的一次座談會上,楊聯陞再次談到「雜家」,他說「九流十家之中,如果有我一家,就是雜家。也可以說是開雜貨舖的。」這次發言中,他還提出「中國文化之媒介人物」問題,並認為中國傳統對「人與物之間的媒介分子」過於輕視,而研究學問應當重視溝通和媒介的作用。一九九一年,余英時寫過一篇祭文,認為楊聯陞一生的工作,也可概括為「中國文化的海外媒介」。

  《楊聯陞別傳》的重點不在闡發楊氏之學術成果,但也因為如此,反而讓我們看到楊氏在學術之外的一些思想,或者說楊聯陞作為「媒介」的意義反而凸顯得更加充分。比如,書中摘錄一九四五年九月十日他給胡適寫了一信,當時,胡適剛剛被任命為北大校長。楊聯陞在信中對國內史學界的現狀作了評點,指出「多數的史學同志,似乎偏於閉門造車。誰在那兒研究什麼,別人簡直不清楚。在同一機關裏的人還好一點兒,離開遠一點兒的就連影兒都不知道了。學術界的發現發明,似乎不必像『原子彈』一樣只此一家。」由此,他提出不少具體建議,包括各校應有專門負責通訊聯絡的教授,教授在各校交換訪學、組織史學會、合理整理史料、出版「史學評論」類的雜誌、合力編輯叢書和工具書等。這個願望雖然沒有實現,但為推動中國學術發展盡力的念頭一直沒有熄滅。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九日,楊聯陞回國訪問,拜會了白壽彝,當時白任北京師範大學校長,也是楊此次拜會的學者中唯一的大學校長。楊聯陞提議,專業學人應盡快組織考察團去美國,歷史(特別是研究一八四○年以前的)及文學史可分二團,美國有十五至二十所大學,於這兩方面的工作資料,皆有可觀。美國也可以組團回訪。他認為,當時中國對外交流考察,以科技團體為主,美術、考古、圖書館、語文教學等方面也已開始,史學和文學應急起直追。他希望一兩年內就能實現,因為自己擬於兩年後退休,退休前便於協助促成此事。回到住地華僑大廈,楊聯陞仍在思考這個話題,並在酒店的信箋上詳細開列了美國相關大學的名單。

  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楊聯陞已屆古稀之年,但他依然盡心竭力地履行着自己「漢學聯絡員」的使命。他在給宿白的一封信中談到身體狀況和回國訪問講學的安排。血壓靠用藥維持,「記憶力更差,視力又減,可能白內障已近成熟。」身體令人心煩。但講學之安排仍很緊湊。「新亞書院請講三次」,然後到北大和南開大學講學,「北大講後原擬分訪川大及武漢,川大七日武漢三日,武漢友人說三日太少,弟又想或可將十日平分,各四五日。弟曾自稱漢學聯絡員,如能對學術交流略有貢獻,亦所願為。」可惜的是,這一次計劃沒有實現。

  五年後,楊聯陞病逝於美國馬薩諸塞州阿靈頓家中。在安息禮拜上,他的清華同級同學、麻省理工學院教授林家翹的致辭中說:

  我們這一代常被稱作是「夕陽」的一代。今天,我們看到夕陽落下了地平線,但我們應當永遠記住這夕陽當年「日照當頭」的時刻。我們應該永遠銘記楊聯陞的和藹友好和他的非凡成就。而我,會永遠記住和他一起朝夕相處的青葱歲月。那時,我們的生活充滿了挑戰,而年輕又帶給我們希望和信心來直面挑戰。我也會永遠記住他在哈佛的職業發展時,他是如何直面挑戰,一路披荊斬棘的,這依賴於中國傳統文化所孕育出的他的人格魅力,以及他向全世界傳播這一文化的一片赤誠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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