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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善用西方小說技巧

時間:2018-11-12 03:16:10來源:大公報

  圖:《天龍八部》第三十三回「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水墨畫(董培新二○○五年繪)/香港文化博物館供圖

  金庸武俠小說廣受歡迎,大家只消翻開首頁,就很容易深受吸引,愛不釋手。箇中因素,固然很多,例如作者想像豐富、鋪排有序、情節緊扣、勾畫入微、招式繁多、行文流麗、用詞精妥,而人物說白莫不貼合身份。當然,書內所弘揚者,盡是俠骨英風;所彰顯者,全屬正氣丹心。/杜 明

  不過,當大家陶醉於劇情或代入於人物時,有沒有察覺到作者原來用了很多小說技巧,而當中不少是西方小說技巧?本文篇幅有限,斷無可能全面鋪陳,只得酌選《天龍八部》及《笑傲江湖》兩書,摭談當中所用的技巧,特別是常見於西洋小說的技巧。

  我國古典小說素不重開局,往往只管開門見山,平鋪直敘,目的是要看官馬上入局。反觀西洋小說,很講究開局,由細小處漸次引進大局;甚至巧用懸疑手法(suspense),引讀者入局。《天龍》與《笑傲》,儘管開局截然不同,各有精奇,但同樣引人入勝。

  以懸疑驚慄引讀者入局

  《天龍》是以三位男主角之一的段譽及其所處的大理作為開端。故事先敘述這位貴為鎮南王之子的戇直書生,愛文惡武,反對學習家傳武功,因而離家閒蕩,無意間走進無量山而得奇遇。後來吐蕃國師大明輪法王鳩摩智來到大理天龍寺,奪取眾所垂涎的「六脈神劍」劍譜。段譽為了保護伯父保定皇帝,使出糊塗學來而時有時無的神劍絕技,痛擊鳩摩智。怎料後來被對方智擒而帶到姑蘇。讀者於此才知,先前的大理,只不過是序幕,而真正的故事,亦即萬千的江湖恩怨和無數的武林是非,才逐一揭開。這就是從細小處漸次引進大局的有效手法。金庸的其他小說例如《射鵰英雄傳》,也是由小進大。

  《笑傲》基本上也是如此。不過,金庸很明顯同時採用了英國自十八世紀中葉開始流行的驚慄小說(Gothic Novel)內常見的懸疑手法,作為開局。話說福州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遠圖子承父業,本來營運有道,而且人緣廣結,綠林各方莫不賞臉幾分,以致生意興隆,上下安康,詎料橫禍突來,不知哪方仇家,竟然在鏢局門外畫線,明言誰敢越線外出,必死無疑。有些鏢師不理恐嚇,冒險越線,結果一一被殺,而且死得怪異。整個鏢局,盡陷恐慌。開局至此,懸疑效果盡達,驚慄氣氛滿布。金庸就是以這種懸疑詭異的手法,引讀者入局。試問讀者又怎會捨得放下不追呢?這種懸疑感覺要待至青城派師徒一眾出現後才消除。不過,從小說功能而言,青城派只不過是一個過渡,負責帶出「辟邪劍譜」之事及隨後的華山派。及至華山師徒岳不群與令狐沖出現後,真正的故事才開始。

  善用側寫為人物鋪墊

  傳統章回小說勾畫人物時,慣用直描。此舉好處在於直截了當,一股腦兒把資訊傳給讀者。這種手法其實源於中華民族「明是非、辨忠奸」的核心價值觀。小說如是,戲曲亦復如是。傳統小說斷不會在某人物究竟是忠是奸、是正是邪而兜圈。不過,直描的弊點在於扼殺想像空間、削弱凝聚能力。如果轉用側寫,為人物加以鋪墊,讀者就可以憑藉他人描述而有空間推想,究竟那位還沒出場的人物,真的一如人家口中的描述,抑或自己另有表述?這種手法無疑是邀請讀者參與其事,大幅提升作者與讀者的互動。

  試看《笑傲》的令狐沖,人還沒出場,讀者就從他一眾師弟及師妹的談論,特別是獨個兒把「青城四秀(獸)」打得落花流水的壯舉,就粗知這位大師哥的性格為人。不待他出場,讀者已經有個梗概了。又例如《天龍》的慕容復,透過他的家臣言行,讀者很熱切期待正主兒出現,急睹這位公子的顏宇儀容、風度氣派。當然,要不是先前透過側寫而給予慕容復大量的鋪墊,又怎可以當後來出現名不副實、貨不對辦的情況時,產生了如此偌大的落差效果呢?此外,段譽在無量山得睹「神仙姐姐」芳容,也為後來出場的王語嫣鋪墊,更為段譽迷戀王語嫣提供理據。

  但凡小說,由於人物眾多,作者大可在人物之間運用比較、對照以及烘托等技巧。此等技巧,章回小說也有。《西遊記》裏的四師徒,不就是有強烈的對照、鮮明的比較嗎?不過,西方小說的採用程度,畢竟遠遠超逾,而金庸在《天龍》和《笑傲》,亦仿效西方,廣為採用。

  大幅運用比較對照烘托

  先看《天龍》,書內既然有「北喬峰,南慕容」之稱,兩者當然就是比較,是喬峰英風俠骨、磊落大方與慕容復為圖復國稱帝而逐步顯露骯髒卑劣的極端比較;慕容復為圖霸業而對表妹王語嫣不領情的態度,與段譽對王語嫣的痴情,不僅是情的比較,也是人性的對照;段正淳到處留情、從不專一,與段譽獨鍾一人,也是人在用情方面的比較;相對於喬峰與慕容復,喬峰與段譽的結拜之情,也是一種比較,是至剛至堅之性與至真至善之情的比較。是否記得,當段譽趨前向義兄喬峰介紹虛竹時,說道這位和尚是喬峰的結拜三弟。喬峰默然一笑,暗忖義弟真傻,幹嘛自己跟人家結拜,也把我拜進去?不過,喬峰的反應,斷非嫌棄不悅,而是誠然接納。喬、段的兩極性情,於此盡融為一。

  書內其他次要角色,例如大理段氏家臣、姑蘇慕容家臣、四大惡人等等,他們之間何嘗不是比較對照?家臣之於主子,何嘗不是烘托?同樣情況,段正淳的多位嬌娃,彼此既是對照,亦為情人段正淳烘托。

  再看《笑傲》,道貌岸然的岳不群與桀驁不馴的令狐沖,固然是霄壤的對照;心機縝密、陰險難料的華山掌門與空負武功、徒有霸氣而算敵失策的左冷禪,也是強烈對照;歹心收徒的岳不群與假意拜師的林平之,可說是明澈的比較;刻意經營、假意為善的岳不群,與視徒若子、以義為先的寧中則,兩夫妻不也是堪堪的對照?相對於丈夫,寧女俠才是真俠;失卻教主之位而急於追復尊榮的任我行,與既奪寶座但少理教務而另有癖好的東方不敗,何嘗不是常性已失的比較?另一方面,令狐沖對小師妹的真情,與林平之對嬌妻的假意,更是叫人心疼的對照。再者,人雖疏狂但大義之前絕不苟且的令狐沖,與正派人士急欲誅之的淫賊田伯光,原來也是一種對照,而彼此的醇醪之交,也叫我們看得拍案。美酒當前,兩人可以把盞妙論,但大義之前,令狐沖寸步不讓。可曾想過,田與令狐的美酒之交,與上一代魔教長老曲陽與名門正派劉正風的琴曲之交,不正是一前一後遙遙呼應嗎?

  此等常見於西方小說的手法,金庸大為採用,而且運用得宜。如此一來,直描之弊,便可避卻。

  以希臘悲劇英雄塑喬峰

  除了西方小說技巧,金庸更以古希臘悲劇英雄(tragic hero)的模式塑造喬峰。根據古希臘悲劇,英雄必須地位尊貴、才能卓越、受人敬重,但不幸性格上具有某種足以導致自身墮落甚至死亡的「悲劇瑕疵」(tragic flaw)。諸劇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King Oedipus(現今大多將之音譯為俄狄浦斯王,意譯是「足腫王」)。命運播弄,他在毫不知情下殺父娶母,並且做了新君。及至他應允國民着手追查舊君王死因,才赫然發現自己竟是殺死舊君王也即是他生父的兇手。真相的結果,原來就是自己。他悲慟之餘,自毀雙目,然後自我放逐。

  喬峰貴為丐幫幫主,武功蓋世,武林地位崇高。怎料傳言四起,說他不是漢人,而是契丹人。在漢胡不兩立的情勢下,他為求清白,不得不追尋自己的身世,而多番周折後,竟然發覺自己真的是契丹人。聚賢莊一役,他更被迫自絕於漢土。自我放逐期間,巧遇遼王耶律洪基,並且由於保駕有功,深得遼王器重。可惜在規勸對方切勿向宋朝用兵時,惹怒了耶律洪基,繼而遭受囚禁。儘管義弟段譽和虛竹前來營救而喬峰理應可以脫險,但他為表忠君,寧願殉國,而不作逃遁隱世之想。其實,他不能不死。聚賢莊的血腥殺戮,他罪深難綰,懊悔不已。或許,他在聚賢莊被迫瘋了而大開殺戒,就是這位英雄的tragic flaw(悲劇瑕疵)。除了這個可以理解同情的瑕疵,他絕對是至剛至勇、大義凜然的俠中之俠。

  設若金庸沒有採用古希臘悲劇英雄模式,喬峰的悲壯形象肯定沒有這般深撼人心!

  以上所言,純屬摭談,只望讀者諸君日後翻閱《笑傲》、《天龍》時,或可藉此稍添書香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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