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天正是立夏,天氣晴好。我背着行囊,風塵僕僕,穿行在開封古城。
好友張燕在長沙錄唱一段豫劇《花木蘭羞答答》發送給我,是作餞行,也作接風。她生長於開封,工作在長沙,時間對半,各佔二十多年。
我琢磨着這歌名:花木蘭,羞答答。花木蘭,神勇剛強,巾幗不讓鬚眉,但畢竟還是一女子,自有女子的性情,因而也會羞答答的。
我仔細地聆聽張燕的演唱,一遍又一遍。氣息有些孱弱,稍有斷續,但字正腔圓,氣度不減,尤其最後那句哼唱,似吟欲唱,若思欲語,曲折婉轉,綿長悠遠。我感受到了愛恨痴狂、嬌羞柔弱、知命認命、頑強堅定。
我確定地認為,張燕就是現代版花木蘭。
她有花將軍的豪爽、擔當和仗義,也有木蘭女的溫婉、細膩和柔情。她的語音語調、言談舉止、為人處世,無不體現這一雙重特點。
她是家裡的主心骨,無論娘家,還是自己的小家。也是單位上的主心骨,領導和同事都信任她,她總能在群體中實現她的獨特價值。但是她又不屑功名,除了自己本分的,頗有魏晉名士的風度。
她主攻美術,也非常愛好音樂、戲曲。古典的、現代的、嚴肅的、通俗的,都能把玩一下。而且,玩着玩着,觸類旁通,融會貫通出很多的哲學道理,記錄下來竟然是篇文採不差的美文。
她愛好逛街、購物、美容、按摩,很會享受市井中的時尚。她可以裝扮出都市麗人的精緻典雅,也可以穿得像大草原上的牧羊女,有時也像個流浪的吉普賽藝人。
她的照片中,有身着旗袍,靦腆含羞的小橋流水般的江南韻致,也有面對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從容高遠和錚然風骨。
她跟長她二十歲的老人家是忘年交,跟小她二十歲的年輕人也是莫逆之交。她總在幫助別人 ,但骨子裡是有一條鄙視鏈的。
她喝水用大碗,不用水杯。她待客豪爽,四五個高壓電鍋同時燉煮,熱火朝天弄出幾個菜來,顏色像黃河,她自己說挺好吃的。
她講話嗓門大大的,語音語調中濃濃的河南味,鏗鏘有力,尤其是湖南人說不好的鼻音和後鼻韻母,被她從鼻腔裏磨擦出通透的金屬質感。可是一唱起歌來,她的聲音立馬變得細膩溫婉,估計是戲曲裏的假聲唱腔。
她經常自嘲,但骨子裡自信。她誇獎身邊的朋友,很真誠,恰到好處,心裏有傷痕的人對她都比較信任。
她總會未雨綢繆,居安思危,內心深處有種不安全感和憂患感。
她很有擔當精神和能力,愈是艱難時節,愈是忍辱負重,勇往直前,彷彿可以單肩撬動一輛卡車,讓男人都不得不服氣。
她對生活有着浪漫的追求和品味,但少有衝動不切實際,她會珍惜現有的柴米油鹽。
她不會過於執念地不撞南牆不回頭,她懂得拐彎破局。但內心多情,很容易感動。
她已過知天命年齡,但主動與年輕人一起工作玩樂,呵護年輕人成長,自己也保持心態不老,思維不僵。不像別的同齡人倚老賣老,對新鮮事物缺乏敏感,逐漸被時代拋在後頭。
我想,張燕的個性氣質一定離不開生養她的那方水土——開封。
2
在少水乾燥的北國大地,開封是個例外。
開封是個濕噠噠的城市,境內河流湖泊眾多,素稱「北國水鄉」。
因為水源豐富,土地肥沃,農耕發達,水運便利,先後有夏、戰國時的魏國、五代時期的後梁、後晉、後漢、後周、宋、金八個朝代建都於此,史稱八朝古都。開封因此有了多個曾用名:老丘、啟封、大樑、汴梁、汴州、東京、汴京、祥符,歷經歷史的演進,最終定名「開封」。
若是琢磨一下,「名」其實蘊含著「命」,人名如此,城市名亦如此。
縱觀開封城4000多年的變遷史,不由感嘆「開封」之名實喻「開封」之命:開封開封,一開一封;開啟一段,塵封一段;又開啟一段,又塵封一段……
開封的命運起落浮沉,都因為一條河。黃河是開封的福星,也是開封的劫數,可謂「興也黃河,毀也黃河」。
黃河成河115萬年前,本來距開封幾百裏遠,後面歷經幾十次的改道,最終定位於開封之北不遠處。從戰國時魏惠王挖掘鴻溝引黃河水南下,到隋煬帝修築大運河,直至北宋東京水運網絡的構築,黃河就與開封境內境外的水系貫通一體,開封成為水陸要衝,運路咽喉。從此,開封與黃河相依相伴,恩怨情仇。黃河水的漲落起伏掌管着開封城的興衰存亡。
開封的高光時刻當屬北宋帝都東京時代。「汴京富麗天下無」,開封成了世界上最繁華的大都市。四野如市,茶坊酒肆,青樓畫閣,繡戶珠簾,車水馬龍,遊人如織,簫鼓喧空,徹夜不眠。官員百姓玩作一團,據傳皇上也經常溜到夜市遊玩。
開封城內人文薈萃,群星燦爛,蘇東坡、歐陽修、米芾、程顥、程頤、司馬光、沈括等名人雅士彙集於此,傑作頻出,開創了影響後世數百年的「宋文化」。
一個叫張擇端的青年,畫了五米多長的風俗畫卷《清明上河圖》,一個叫孟元老的人,寫了一本書《東京夢華錄》,真實地記錄了那段盛世繁華。
然而,由於黃河流經黃土高原,攜帶大量泥沙,衝出鄭州邙山後,進入平原,落差變小,泥沙沉積,日積月累,致使開封段的黃河河床高出開封市區地平面7~8米,最高處達10米以上。「河底日隆堤日高,黃河竟是天上濤。」開封段的黃河號稱「地上懸河」。
黃河成為懸在開封頭上的一把劍。
因為屢次戰亂,掘開河堤,以水代兵,引水灌城;因為黃河自身地質結構及運動導致的大規模改道。開封城,多次被汪洋的黃河水齊頂淹沒,多次被黃褐的泥沙齊頂淤平。開封人,死了的,浮屍如魚,連着古城被泥沙埋葬;存活的,哀嚎遍野,流離失所。
大水退後,活着的開封人回到開封,原址原貌,重建開封城。
「黃河泛濫兩千載,淹沒開封幾座城。」 現在的開封地下3-12米處,自下而上疊壓着六座城池:魏大樑城、唐汴州城、北宋東京城、金汴京城、明開封城和清開封城。
讓人震驚的是,兩千多年來,城的中軸線從未改變,「城摞城」、「牆摞牆」、「路摞路」、「門摞門」、「馬道摞馬道」成為開封古城的獨特景觀,在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絕無僅有。
「城摞城」,開封的前世今生,開封的滄海桑田,開封的苦難深重,開封的倔強不屈,開封的生生不息。
悲哉!壯哉!
興也好,亡也好;開也好,封也好。每個節點的相連就是一部文明史,每部文明史就是一個族群的血淚史,最後都歸落到每個命如蜉蝣的個人身上。帝王將相、英雄豪傑、一介草民,都只是滄海一粟,天地蜉蝣。可是,即便朝生暮死,即便遍體鱗傷,也要竭盡全力,燦爛輝煌,儘管最後都是眼含熱淚,絕塵而去。
生命,是一個過程。「城摞城」就是生命的過程。
生命過程是人生的一場行為藝術,首要的是:好好生活,活着唄。
花木蘭,女扮男裝上戰場,如此。花木蘭,脫掉戰袍羞答答,亦如此。
3
穿行開封古城,我尋訪着開封的天、地、人。
開封懸河,位於開封北部十公裏處黃河南岸的柳園口。烈日揚塵中,望見了懸河高高的河堤,我目測着它的高度,對應着心中早已知曉的數據。懸河此時不是汛期,黃河水寬廣遼闊,平靜地流淌,看不見滔滔黃水洶湧澎湃的悲壯奇觀。我的心中沒有遺憾,只是希望懸河不再長高。然而,懸河事實上以每年10釐米的速度在增高,黃河每隔120年改道一次的規律也沒打破。懸河,仍然是開封頭上的緊箍咒。
懸河,開封不得不接受的天命。
清明上河園,依《清明上河圖》為藍本而建。九百多年前,張擇端把開封富庶的市井生活繪成一卷畫;九百多年後,後代子孫把張擇端的畫還原成現實生活。對照《清明上河圖》,穿行清明上河園,看風景旖旎,看商舖林立,看民俗表演,看遊人如織。我是北宋皇城子民,興高採烈,享受現世繁華。我是現代懸河兒女,悲欣交集,體驗先輩辛苦締造卻已逝去的文明。真實在地下,虛幻在地上;真實在地上,虛幻在地下。
清明上河園,開封地下沉睡的驚艷。
開封鐵塔,55.88米高,歷時900多年,歷經了37次地震,18次大風,15次水患。黃水衝不垮,泥沙埋不住,戰火摧不毀,災難壓不住。1938年,侵華日軍發射七八十發炮彈猛烈襲擊,鐵塔傷痕纍纍,滿目瘡痍,卻錚錚鐵骨,巍然屹立。舊城埋下去,新城建起來,「城摞城」、「牆摞牆」、「路摞路」、「門摞門」、「馬道摞馬道」,絲毫不差,定位的就是這不倒的鐵塔。
鐵塔,開封城摞城的坐標。
開封鼓樓夜市,源遠流長,熱鬧非凡,從北宋至今,一擺就是上千年。《東京夢華錄》裏記載:「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要鬧去處,通曉不絕」,「冬月雖大風雪陰雨,亦有夜市」。逛開封夜市的除了遊客,亦有許多的本地人,悠悠地逛,開心地吃,慢慢地品。回首煙花如夢寐,賞心樂事惜年華。食得人間美味,聞得人間煙火,生活有望,人世可續。
夜市,開封綿延不息的遺傳密碼。
開封人,見識過繁榮富貴,經歷過大災大難,自有一番徹悟。
知命,認命,抗命,應命,活命。這或許是懸河之下人與城千年抗爭的智慧,久了,就成了文明。
街頭有豫劇唱響,鏗鏘激昂:「劉大哥講那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這女子們哪一點不如兒男。」
佇立路邊,聽完這首《誰說女子不如男》,我又點開張燕演唱的《花木蘭羞答答》……
我知道,張燕的母親是上一個時代的花木蘭,年輕守寡,一己之力,拉扯大五個兒女,兒孫滿堂,培養出縣長、大學教授、國企高管。一輩子品質高潔,容貌端莊。87高齡,心無遺憾,乘鶴西去。
張燕的女兒是新世紀的花木蘭,隻身一人,飄洋過海,發奮求學,努力打拚,愛人愛己,生活幸福。
夜市燈火輝煌,熙熙攘攘,眾聲喧嘩,各種美食,琳琅滿目。
尋一店鋪,坐下。
「羊肉燴面、胡辣湯、灌湯包、桶子雞、紅薯泥、汴京烤鴨各一份。」
「好嘞,就上。」
老闆娘紅撲撲的臉蛋,眼睛大,鼻樑高,頗有異域風情。不一會兒,扛來一張大讬盤,讬舉着大碗小碗,乾脆利落地擺在我的面前,宛然一笑:
「好好品嘗,有事招呼。」
然後,麻溜地轉向另一桌客人。
好一個夜市花木蘭!
(作者系長沙師範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