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春桂
六一這天，陽光像個喝醉酒的莽漢，有點肆無忌憚。一大早，村裡便熱鬧起來，空氣中裹夾着淡淡的艾草清香，似乎還瀰漫著屬於孩子們的天真爛漫。隱約中聽見上下屋鄰居家的孩子吵鬧着要爺你奶奶帶他們去孫水河公園玩。
最近一周，南方的天氣陰沉伴有小雨，好不容易天氣晴朗了，孩子們想出去玩，天經地義。六一，本就是孩子們的節日，昨天剛過完端午，傳統節日中蕩漾的那份鄉愁鄉味還沒有遠去，我們這群早已告別童年、在糾糾結結中一不小心掉入嗲嗲娭毑堆裏的人，和孫輩們談妥交易，抽出時間從婁底驅車去株洲探望初中時的班主任李連香老師。
去看望李老師，同學們「蓄謀已久」，並一直默默做着準備。只是臨要出發時，有幾個同學因故不能成行而心生遺憾。時雨同學是個幽默的人，講話深奧不仔細琢磨很難明白個中含意。他說：「遵照群主的安排，提前幾天將車洗得干乾淨凈，將油加得滿滿的。臨了立陽同學一個電話，我心裏滿滿的誠意被扼殺了。」
車輛從婁星區委院內出發，立陽同學童心未泯，自侃說：小時候，我們這些人中有幾個調皮搗蛋，常給老師惹麻煩。今日，這群「麻煩精」又要登門給老師添麻煩了。立陽說「幾個」時，用眼來乜我，意思是說其中就有「你」。我讀書時是個什麼樣，我心裏有本賬的。記得讀小學時是在大塘商店，打珠算666，我總是打不對，而我大弟比我打得好，劉城忠老師（好像是這個名）就會當了同學們說：兄不如弟。
車輛向南一路駛過孫水河、高鐵婁底南站，在八裏香附近東拐進入高速。
坐付成才同學的車，一路上開得很穩。時雨坐在副駕駛，找些話題擠兌說：「成才同學，平時開車開坦克一樣，今日還不如我的水平。我在想，是你退步了呢，還是我進步了？」付成才哈哈一樂，說：「你就是想在立陽面前顯擺一下你的車技。是你進步快好吧。」兩人的打趣逗樂了一車人。
我也常常逗成才同學，說他是為中國之崛起而讀書成才。成才總是靦腆笑笑，那笑很純潔，像他家孫女語桐純粹。同學中，成才是一個率真又感性的人，率真中帶着羞赧，感性中略有靦腆。他能為一些很有趣的小事瘋狂一把，到不顧一切後果。瘋狂過後，別人還在津津樂道逗他開心，他卻早平靜下來，臉上透着幾分難為情，傻傻地望着你笑，真誠與和善填滿整張臉。
近兩個小時的車程，上午十點多點抵達株洲北。出高速後我們停下來等後面的車。後車是由唐丹同學開的，他們在服務區逗留了十多分鐘，後又遇上交通事故堵車。期間，李老師多次來電話諮詢，問到哪裡了，要註意安全，慢點開車。那份擔心把立陽又逼回到了中學時代，不停做檢討。二十來分鐘後，唐丹的車到了，想抽支煙，立陽不允，說李老師已經在樓下等。大約十分鐘，車到天元區廬山路某小區，同學們在車上尋找着李老師，發現李老師正專心看過往的每一輛車，原來李老師正在一輛車一輛車尋找我們。
下車後大聲喊李老師。李老師別過頭來看到了小春和唐玲同學，幾乎小跑過來，將她倆擁抱入懷。
李老師和同學們一一握手，短暫的寒暄之後，李老師要她愛人帶成才和唐丹去停車，其他同學跟着李老師進了小區。
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小區，院子很大，綠化也不錯，衛生很乾凈。如果非要賣弄一下文字，這些形容詞比較貼切：生機勃勃，鬱鬱蔥蔥，花香四溢，環境優美。給人舒適的感覺。
李老師的家收拾得很乾凈，客廳雖然不算太大，卻井井有條。桌上擺滿了瓜果，是做了精心準備的。一位漂亮的小姑娘替大家端茶遞水果。李老師介紹說這是她的孫女，讀小學六年級，是班長。小女孩還有個姐姐，讀高中了，端午節也不放假。小姑娘其實已長成了大姑娘，不僅個子高大，心智也趨於成熟。時雨同學說：「你是班長，我也是班長。不過，我是在大學裏當班長。」小女孩望了時雨同學一眼，自語道：厲害。臉上做了一個表情包，大家都被她的天真逗笑了。
肖向陽同學從長沙坐高鐵來的，早已到了。大家一一和向陽同學打招呼。李老師說：「我和向陽同學幾十年沒有見面了，你們沒來前，我和向陽聊了好久。現在向陽各方面都很好，大家都替向陽高興，我也很高興。真的是謝謝同學們大老遠還來看我。」
客廳被我們塞得滿滿當當，李老師時不時催我們吃水果。大家圍坐在茶幾旁，七嘴八舌地說著各自的近況，喧鬧聲同樣塞滿房間。幾年前，同學們在婁底與李老師見過一面，那時李老師精神充沛，氣色俱佳。幾年過去，李老師除添了些許白髮外，其他如初。李老師緊挨着向陽坐下，目光在我們這群早已褪去稚氣、甚至鬢角染霜的「孩子」臉上緩緩移動，帶着一種近乎貪婪的端詳。她不時插話，問起某個同學的近況怎樣，某個同學的小孩結婚了沒有，某個同學在外省，不常回來，和同學聯繫多不。而每每說起中學時的日子，許多瑣碎的往事，還有幾十年不曾相見的學生名字，李老師都還記得很清晰，彷彿我們從未離開過她的視線。
十二點多了，大家下樓去吃飯。李老師愛人早已訂好了房間，還帶了四瓶白酒和一些飲料。席間，大家一齊敬李老師，祝李老師身體健康，萬事順意，六一節快樂。提到六一節快樂，李老師突然意識到什麼，忙說：「對對對，我們大家都六一快樂。」又說：「同學們來了，讓我感覺到，我又回到了從前。希望我們都回到快樂的童年，無憂無慮，永遠長不大。」李老師話鋒一轉，說：「我是老了，可是你們還年輕。年輕就好。」
酒桌上，緒軍同學永遠是主角，他端杯敬李老師的酒。緒軍說：「李老師，感謝您這麼多年來對我們的培養，學生雖然不成才，但老師的恩情是不能忘記的。我們全體學生敬老師一杯。」同學們一起敬酒。
緒軍同學敬完酒後，其他同學也陸續敬李老師酒。時雨同學說：「李老師，端午節老師好不容易休息幾天，我們卻來到株洲又是吃喝又是鬧騰，還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真是給老師添麻煩了。」
李老師有點不樂意了，那雙閱盡歲月滄桑的眼睛，此刻澄澈而溫暖地掃過每一個人，臉上漾開的笑容比窗外的陽光還要明亮。李老師說：「時雨，你說什麼呢。」李老師望了在坐的每一個學生，語速極快卻字字清晰，並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說：「你們能來，我高興還來不及。這樣的『麻煩』，我巴不得你們多給我來幾回呢。」
李老師的笑被定格，眼角皺紋舒展如花，那裡面盛着的，分明是純粹的、被惦念的滿足。有同學說要寫點文字，記下這美好美妙的一刻。標題就叫：給老師製造點麻煩。大家起鬨，說一定要寫出來，不為別的，就為銘記。
午飯吃了一個多小時。飯後，李老師愛人提議，李老師帶女同學去逛服裝市場，他自己則帶男同學去湘江邊走走。我因來株洲途中得知株洲一朋友的老父親住院，決定抽時間去看看，所以沒有陪李老師和同學們一起行動。後來聽同學們說，大家一起去了湘江邊賞景。
大約下午四點，同學們回婁底，我則帶肖向陽返回長沙。因為有霾，陽光並不強烈，鬆散地投射在廬山路上。我和向陽走過馬路，朝出租車走去，忍不住回頭。李老師站在小區門口，朝我們招手。她清瘦的身影被一縷一縷並不規則的陽光包裹，勾勒出的影像，像一幅安靜的剪影，定格在六月一日的陽光中。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然規律真是殘酷，李老師正在逐漸老去。但李老師的心態，李老師的精神，卻如六月一日這天的我們，還年輕。
坐在高鐵上，車窗外的風景飛速退去。車內有點噪雜，向陽湊近我說：「春桂同學，李老師的那句『不怕麻煩』，聽着真暖，暖得人心裏發酸。」
我默默點頭，望着窗外飛馳而過的田疇與遠山，心頭那點小小的不安終於塵埃落定。
原來有些「麻煩」，並非莽撞的打擾，而是穿越山水、收藏歲月的笨拙奔赴。它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只為在時光的平靜水面，再次盪開一圈一圈「記得」或「被記得」的漣漪。當老師興衝衝跑下樓來迎接、又戀戀不捨目送我們遠去，目光裏沉甸甸的滿足與牽掛，便是最好的答案。它無聲地告訴我：縱然歲月會有清寂的黃昏，但有些喧鬧與麻煩，卻是暮色裏最明亮、最情願被驚擾的燈盞，足以照亮人心。
李老師，請原諒我們這群「麻煩製造者」。您知道，我們笨拙地製造麻煩，不過是想用這喧騰的方式告訴您：歲月長長，山高水遠，您從未被遺忘在時光的角落。我們依然是那些渴望被老師目光眷顧的孩子，縱使遠隔千山，心裏總有一角，安放着「師尊」二字。
作者簡介：傅春桂，資深媒體人，發表、出版作品200多萬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