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湘行書簡》是沈從文回鄉途中寫給妻子的書信結集
沈從文是個文人,一個溫柔的文人。他從邊陲的吊腳樓小鎮走出來,越過了湘江一路北上,在上海中國公學校園裏結識了他一生摯愛的張兆和,也是他之後的妻子。這個從南方水鄉走出來的白淨書生,帶着他細膩的情話,終生活在或是自信或是自卑的跌跌撞撞之中。《湘行書簡》是他由北平(北京)的新婚居所出發,離開妻子三三南下回鄉行程中的書信集。
這些書信伴着淺淺的流水,搖櫓的聲音,還有湘江水流上迴盪的歌聲中寫成。帶着沈從文心底的細膩波痕,所有的書信都以二哥給三三的行程描述而記錄,這種發自心的最私密處的低語,把二哥對三三的愛戀隨着漫漫青山和流水在這南方的小城流淌出來。
沈從文是個浪漫的文人,他的心底是細細的流水和無盡的柔情,他在早期給三三的情書寫到「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這是一顆異常柔軟的心,美得讓人不忍卒讀。
沈從文坦承,自己是一個「血液中鐵質成分太多,精神裏幻想成分太多」的男子,所以這個多情的人在結婚沒多久就回了一次湘西老家,這一路,他順着水流把心底的感觸透過那支筆都傾訴下來。沈從文信中稱妻子為三三,張兆和也平生第一次露出女孩子的嬌態,親昵地稱他二哥,在信裏擔憂地說:「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麼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沈從文則回信安慰她說:「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麼總想到你。」
「三三,木筏上火光真不可不看。這裏河面已不很寬,加之兩面山岸很高,夜又靜了,說話皆可聽到。羊還在叫。我不知怎麼的,心這時特別柔和。我悲傷得很。遠處狗又在叫了,且有人說『再來,過了年再來!』一定是在送客,一定是那些吊腳樓人家送水手下河。」
沈從文,與其說愛張兆和,不如說愛的是心目中嚮往的一個幻影。婚後,三三成了他小說中一系列人物的原型,比如說《邊城》裏的翠翠,還有《三三》中的三三,都是皮膚黑黑的,活潑俏麗,小獸一樣充滿生命力的女子,這沈二哥用了動情的筆為三三寄送着心事。
「三三,現在已八點半了,各處還可聽到人說話,這河中好像熱鬧得很。我還聽到遠遠的有鼓聲,也許是人還願。風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個人心中倘若有個愛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凍得結冰也不礙事的!這風吹得厲害,明天恐要大雪。羊還在叫,我覺得稀奇,好好的一聽,原來對河也有一隻羊叫着,牠們是相互應和叫着的。我還聽到唱曲子的聲音,一個年紀極輕的女子喉嚨,使我感動得很。我極力想去聽明白那個曲子,卻始終聽不明白。我懂許多曲子。想起這些人的哀樂,我有點憂鬱。因這曲子我還記起了我獨自到錦州,住在一個旅館中的情形,在那旅館中我聽到一個女人唱大鼓書,給趕騾車的客人過夜,唱了半夜。我一個人便躺在一個大炕上聽窗外唱曲子的聲音,同別人笑語聲。這也是二哥!那時節你大概在暨南讀書,每天早上還得起床來做晨操!命運真使人惘然。愛我,因為只有你使我能夠快樂。」
就是這片湘江桃源的水域,帶着薄薄的日光載着兩個不同的沈二哥,那個少年時節孤獨的遊蕩在河水上的沈二哥,現在,已經是一位經歷過人世浮沉的沈二哥,河水已平,矚目蒼翠,竹子、水流、山,都是綠色的,像是五月的光景。柔柔河水,都記着這文人的點滴柔情了。
那片桃源的光,讓我突然溫柔地回想起故鄉的黃昏來。
長長的下午時光,大白狗還在卧着曬太陽,陽光已經跑到西邊去了,院牆的影子映照在大院兒當中,透着暗暗的影子,白楊樹還是直挺挺地立着,風不大,巴掌大的葉子有一陣沒一陣地泛着光。鳥雀遠遠的在樹上嘰嘰喳喳,不過這聲音不吵不鬧,愈發映襯着小村的安靜…… (待續)
尤娜 香港尚青文社成員